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我不象一般遊客那樣,進了公園就放慢腳步,以欣賞的目光向四外的花間樹隙和湖光燦爛處尋覓美色。我邁開大步,象有什麼急事似地,直奔公園的右後角走去。我擇了近道兒,翻過幾道春草蔥籠的土坡,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套深紅色舊式的小房院。整個院落給一片綴滿繁花的桃樹枝橫斜交蓋,相當雅致。但院裡院外卻擁著不少人。我一看院門上的橫匾寫著「畫家沈卓石遺作展覽」幾個字,我的心仿佛立即被一隻手抓住並提了起來,腳下邊的地面竟好象變成了搖動的船板,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地搖晃起來。

  我就這樣急急地步履矚目地走到院門口,購了一張門票,塞進工作人員的掌心,夾在一群盛裝豔服的青年中間進了展覽室。登時,盈滿四壁的五光十色、絢麗繽紛的色彩,好似霞光燦爛的江天把我包圍起來。我睜大眼,隨之而來的是:大太陽下怒放的花叢,月下耀眼的大河,騰空的鳥群,噴雲吐霧的飛湍大瀑,壁立千切的高山峻嶺,一碧萬頃的田原沃野,還有那大雪中入睡的山村,微雨中滴淌著水珠的柳條,在花心中爬來爬去的蜜蜂,冬林中呼喻交談的寒雀,以及霧中的帆影,盤旋的鷹……

  這些畫對於我,如同隔離許久的好友們,帶著親切、熱烈和衝動的情感向我呼喚。我感動得渾身徽顫,但我文沒有象一般觀眾那樣在一幅幅畫前性立與流學而是匆匆從人們中間穿過,目光在一幅幅畫上掃過,仿佛我在尋找什麼……突然,我全身禁不住一震,呆呆立在一幅畫前。噢,它掛在這裡了。我找的就是它!它是我此生此世也忘不掉的畫呀!

  它用深灰色的素線鑄成卷軸,靜穆地垂掛著。然而在這三尺見方的畫心上,卻有一顆看得見的、燃燒著熾烈的愛和憎的靈魂;一株盤根錯節的老梅樹,立在狂風暴雪之中,一任冰粒雪雹的抽打,樹根深深插入開裂的石縫裡,鐵鑄一般、瘦硬的枝丫挺勁不彎,上邊的枝梢飄逸而剛健,大有一種「掃空」的神態。樹上雖僅疏花數朵,卻朵朵開得飽滿國實,無一殘敗,顏色鮮紅欲滴,似乎閃著光亮……我好象又看見那一雙對我張大的、發紅的、灼灼閃光的眼睛。畫面上端題著三個蒼勁的大字——「鬥寒圖」。

  字跡間還包藏著當時落筆的激情,這股激情通過抖動的、氣勢盡足的線條重新打動我的心……我不覺熱淚奪眶而出,港海不止。我忙掏出手絹抹眼睛,可四周還圍著不少人呢!一個端著畫夾臨摹這幅畫的孩子,不斷朝我投來詫異而好奇的目光。同時也有旁人注意到我了。我為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而有些發窘。是呵,旁人哪裡知道這幅畫中的那些坎坷、曲折和辛酸苦辣。我多麼想叫他們知道它的故事,以及其中蘊含著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品德……

  一

  那是一年冬天.寒潮驟至。天陰卻一直沒有落雪。風一住,空氣分外乾冷。走在外邊,臉頰凍得簡直都要繃裂了。多年來很少這麼冷過。

  當時,我雖說是藝術學院版畫系的教師,因患寇心病,久已臥病家中,不常到學校去。一天晚飯前,系裡來位同事,帶來一個叫人揪心的消息。他說今兒白天在全院教職員工大會上,國畫系的老沈又被公開點名挨了批,批得還不輕。據說是上半年市里新蓋好的友誼賓館要佈置大廳,把老沈等十來位畫家請去作畫,老沈畫了幾幅山水花鳥畫,構圖和手法比較新奇。前天市委的文教書記趙雄去審畫,居然對老沈的幾幅畫勃然大怒,斷言老沈的畫裡包藏著「反黨」的毒箭。雖然,在今天的全院大會上並沒講到有任何根據。但會上的人卻都感到禍事臨到了老沈的頭上。據說老沈當時就坐在會場後邊。我這位同事圍坐在前邊,不知老沈聽後有何反應。

  這位同事小坐片刻,即離席而去。我送他出門走了幾步。路上,他不住搖著腦袋說:

  「這老沈,何苦來呢?他明知趙雄要去審畫,又明知趙雄不懂畫,專門在畫裡找毛病,而且一直看他不順眼,還弄什麼新奇?好歹用些大紅大綠塗得熱熱鬧鬧算了。何必講究什麼構圖呀、手法呀、筆墨呀。現在還談什麼藝術不藝術的,保住平安就不易!何必自討苦吃。老沈這人實在太固執!這幾年數他苦頭吃得大,就是不認頭。真是……」

  聽了這話,我真替老沈擔心,但沒搭腔。這些年來,我早養成一種順應生活邏輯而明哲保身的習慣,就是每逢遇到不同見解、甚至在自己十分反感之時,也把嘴巴閉得緊緊的,非特別知心決不肯多話。就這樣,我默默送走同事,回轉進屋,坐在桌前端起熱飯,卻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