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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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教練從未見過她這種近乎失常的神情,擔心會出現更嚴重的情況。他用手扶著她的肩,勸慰說:「不要這樣,肖麗,你-一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你聽我說明白,你也就明白了……」他邊說,邊把她扶進辦公樓樓下一間空無一人的小工作間。他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時顯得手足張惶無措了。 她一進屋就哭了。淚水止不住往下淌,並且「嗚嗚」哭出聲來。好象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要痛快地發洩一通似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她哭,而且哭得這樣傷心痛楚,這是怎麼啦?他看著她這悲痛欲絕的樣子真是無法理解。她不過與靳大成剛剛有些要好罷了,即便分離,也不該這樣生離死別一般呀,難道她還出了什麼別的事嗎? 他不知該怎麼辦。仿佛他搬一個又大又沉的櫃子,不知從哪裡下手;又不能眼看著她失去控制的感情象決口的洪水奔瀉不止。他給她斟水,遞給她一條手巾抹淚,除此他就再不知該做些別的什麼事了。便在她身前轉來轉去,半天來嘴裡只反復地重複一旬無效又無力的話: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她那直盯著前方的目光一陣陣變得尖利嚇人。使他害怕;他叫她,她也不理他。那目光好似停在一種幻象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的聲音哆哆嗦嗦,連舌頭都僵直不靈了。他簡直以為她要瘋了。 過了這個高潮後,她拿起手巾擦擦臉上的淚,扭身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他見狀,一直揪緊的心才稍稍有點放鬆之感。開始勸她。「你想想看,體委這樣做為了什麼?不是為了你的前途嗎?我,我,我難道還會害你。靳大成他,他不該……我不說了,有些情況你未必瞭解。體委為了確保你的前途,為了體訓大隊的風氣不搞壞,不得已才這樣做。你還要我……我還對你說些什麼呢?你,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促使體委做出這種決定。我,我的理由是充足的!是充足的!呵,對不對……」 他今天不象往常在隊員們面前說話那麼從容,那麼有條理。有份量、有說服力;他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都沒有這樣笨嘴笨舌、話不成旬的時候。似乎他連思維都混淆不清了。如同一個不識水性的人落入水中,不知深淺,不知上下左右,四邊一片無邊無際的液體,兩隻手亂抓卻抓不得一點可以借力逃脫出水的東西。心裡的話全攪成了一團,究竟哪句話目前最需要,最有用,最得力?在不明自的事物面前,任何巧妙的唇音都笨拙無用。但他還得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好似他的話一停,她又會出現剛才那種叫人擔驚受怕的反復。 他說得磕磕巴巴,艱難費力,語言乏味失色,可是他明知自己的話蒼白無力,卻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從上午九點直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的喉嚨好象煙囪那樣乾燥發燙,聲音變得沙啞了,整個口腔的唾液似乎也已用盡。他不知道,到底是想法支持他的舌頭,還是舌頭支持他的想法。當他發現肖麗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雖然神情不象剛才那樣激烈和嚇人,卻仍舊滿面凝聚著焦慮與愁苦時,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經用竭,毫無辦法了;灰心喪氣使他渾身立刻感到疲軟松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神氣無可奈何。可就在這時,肖麗忽站起身說: 「您不用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她同時給了他一個清醒的、開朗的目光。這目光比任何保證和表示都可靠。比她這兩句話也更明確。 她又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進行了一上午單方面的艱苦的舌頭的進攻之後,正準備全線退卻時,他已經是絕對的勝利者。這真是件奇妙莫解的事。他哪裡知道,她正是被他那些結巴、費力、乏味而用心良苦的話打動了,被他那些反常、笨拙又絮叨的唇舌打動了。雖然他沒說出一句頭頭是道、含義精闢的話來,她卻感受到他那直出胸臆的真情,以及他並沒表達清楚、但完全可以征服她的道理和思想。 整一下午,肖麗都在體委辦公樓裡,悶悶地抄寫兩天前總教練交給她的籃球隊訓練大綱。總教練說辦公室人少事多,臨時調她來幫忙,實際上正如靳大成猜測到的,這是總教練的有意安排,為了避免靳大成離隊之前再與肖麗接觸。這天下午,肖麗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手裡的筆也沒停,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總教練幾次悄悄溜到門前,從門縫和鑰匙孔裡看不出肖麗有任何異樣和變化。連肖麗的筆尖在光滑的紙面上沙沙磨擦的響聲都清晰又均勻。快下班時,總教練笑吟吟進來說: 「別忘了,今天晚上看電影,快收拾一下吃飯吧!」 「不。」肖麗抬起她有些紅腫的眼睛,仍象往常那樣沉靜地說:「我今天頭疼,不去了。」 總教練聽了一怔。立即敏感到,是否她知道靳大成夜車走,她要去送他上車?想到這裡,中午間才明亮起來的心情,此刻又暗下來。 「還是去吧!今天的電影一連兩場,看看電影精神一放鬆頭就不疼了。」總教練說。 「不,我不去!」 總教練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他轉過身時,臉和心同時沉下來,再沒說別的便走了。 她呢? 她有一種心情,愈接近天黑來得就愈強烈。 十 晚飯過後,體訓大隊的人幾乎全部去看電影。夜幕降下時,整座宿舍大樓象一面龐大的黑影聳立著。唯有三樓頂靠左邊的兩個窗子亮著燈,那是肖麗的房間。二樓男隊員的宿舍都黑著燈。 這時男籃一隊寢室的燈忽然亮了。進來開燈的人是總教練盧揮。他見屋裡沒人,卻看到靳大成的鋪位上放了一個墨綠色硬帆布的箱子,還有一個大網克和一根粗麻繩子,顯然這是用來填裝雜物與相打鋪蓋的,靳大成本人到哪兒去了呢?總教練關了燈,走到樓外大門旁的傳達室一問,傳達室值班的李大爺說,剛剛瞧見那個戴眼鏡的山東小夥子出去。 「辦公室的黃主任來了嗎?」 「沒見呀,他來幹啥?」 「哦?噢,他送個人。您還見別人出去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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