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好象還有個女的。」老李抽著一杆煙。說完就把綠石頭刻的煙嘴塞進他熏得發黑的唇縫裡。

  「誰,肖麗嗎?」總教練馬上問。

  老李一見總教練這焦急緊張的樣子,好奇地揚起眉毛,連眼角的皺紋也帶上去了。他把煙嘴拔出來說道:

  「不是呀!怎的?」

  「那是誰,您沒看清楚?」總教練不管對方的問話,只自己一味地問。

  「沒大看清。肖麗那姑娘我還不認得。看過她們打球呢,誰還不知道小『6』號!剛才那個個子大,好象是那傻裡傻氣、大腳丫子那閨女。」

  「大楊,楊光彩?」

  「我可說不好。也不知那閨女叫個啥。這樓裡好幾百號人,我哪能個個連名帶姓都叫出來?能認得臉兒就算不錯啦。」

  總教練忙拉開門,站在門口扭頭向上望去。肖麗的房間仍舊亮著燈,窗子裡有個人影走來走去。那窗子雖然又高又遠,人影又小,他一看就認出是肖麗。

  肖麗在屋裡,靳大成出去了,楊光彩沒去看電影,這是怎麼回事?他想了想,回到傳達室掏出煙來,讓一支給李大爺,自己也點上一支抽。他打定主意,反正不讓肖麗和靳大成見面就成。靳大成是夜裡十一點鐘的車,黃主任一會兒帶兩個辦事員來給靳大成送站。只要靳大成回來,他就跟著靳大成一同去招打行李去;只要肖麗出來,他就設法攔住肖麗。他抱定宗旨就死守在這裡了。反正好不容易解開的線頭不能再叫他們接上,只等靳大成一走就此萬事大吉了。

  手錶的時針快指向八點鐘了。眼前,時針象分針一樣快,分針如同秒針一般飛跑,秒針簡直在錶殼裡飛旋起來。她一邊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一邊抬起手腕看表。看來她並非盼切約會的時刻,而是害怕這時刻的到來。生活中有些時刻是具有威脅性的。她幾次熱淚一下湧到眼邊,忽然衝動地拿起外衣要去赴約,但好似有什麼力量,磁石一般把她拖住不放,使得她走到門口又停下來,手背果決地抹下眼淚,轉回屋中把外衣扔在床上,仿佛要斷然與那難以擺脫的東西切割開來。當時針已經堪堪越過八點鐘時,她給一種內心衝動的感情所推動,再難自製,一把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好象這一跑便不再回來。就在這時,她的腳「騰」地碰到什麼上,原來是個球兒,一個桔黃色嶄新的球兒,給她的腳碰得飛快地向牆壁滾去,撞在牆上後又迅速地迎面滾回來;圓圓的、金色的、亮閃閃的,這正是她酷愛的、迷戀的、包含著無限未來事業的一個實實在在的象徵呵!剛才好象要被她一腳踢去,可是這皮球卻仿佛是一個與她有著深厚感情的生命,此刻帶著一股熱烈的激情朝她撲來。她感到心裡又卷起一個更強勁的浪潮,把她剛剛那一陣子泛起的情感壓下去。她忽然把外衣使勁甩到屋角,貓腰把滾來的球兒抱在懷裡,拉開門跑出去,一直跑到訓練館,打開半個球場的燈光,將球兒朝著那掛著漂亮的雪白線網的球籃投去。她一個接著一個地投。空蕩蕩的訓練館內響著球兒撞地的「嘭嘭」聲。她投呀、投呀、投呀,盡力保持這股衝動,盡力使自己在這自我的強制中忘卻其它一切。一邊,她不自覺地流下淚來,淚水滴在衣襟上、地板上、球兒上,並給球兒帶著飛進籃筐。她象一個機器人沒完沒了做著同一個動作,又象一個發狂的人不叫自己稍有停歇。最後,她連時間都忘卻了,身上的力氣漸漸沒了,精神也麻木了,還勉強地把球兒一下下朝籃筐扔去。扔呀!扔呀!扔呀!失去力量控制的球兒,歪歪斜斜地飛出去,撞在籃板又彈回來。她還是扔呀扔呀……

  忽然,館內的燈滅了。只剩下門口一盞照明燈。燈光裡站著一個人,是總教練。總教練走過來。

  「我……」她喉嚨幹得厲害,沙啞得幾乎沒有聲音。

  總教練看見她滿身汗水,滿臉淚跡。他被她感動了。表露出會心的滿意的微笑,還有種憐借之情。

  十一點過了。那時間是她生涯中第一道難度的關山,她卻翻越過去了。

  她終於憑著自己的力量克制住自己,以一種愛戰勝了另一種愛,從愛之中站到愛之上。

  她身體抖顫得厲害,不知由於內心激蕩所致,還是由於夜涼。總教練忙脫下外衣披在他心愛的運動員的身上。

  第二章

  十一

  沒有果實的花,開了就是痛苦的。

  但它兀自開了,無法收卻,再不能合攏成原先那緊緊的花苞。只有一任凋謝,沒有果實,沒有種子,只剩下一根禿禿的殘梗。

  她好痛苦了一陣子。

  那離去的山東小夥子,曾在她心裡占了很大的空間。失去了他,心裡便空了一部分,一時拿什麼也填不滿。她不叫自己想他,但她無法管住自己。想念受感情驅使,不受理智管束。她只有勞累自己,在訓練中成倍地加大自己的運動量,用身體的困乏壓住精神上翻騰不已的苦惱。苦惱也是無形的,就象那頑強的野酸棗秧子,有點縫隙它就鑽出堅硬的、尖尖的芽子來。

  可是,時間一長,漸漸就好多了。正象靳大成也想過的那句話:

  「時光如水,能夠漸漸把一切沖淡,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時光還象一張砂紙,慢慢地磨去你的棱角,你的光澤,你惹人注目的凸起處。叫你適應原先根本不能適應的東西。她象走鋼絲,開始擺動得厲害,左搖右晃,幾乎栽下來,可是逐漸她擺動的幅度就愈來愈小,直至取得了平衡,找到了穩定住自己的重心。這重心,就是在愛情曾經狂扯她時,使她終於沒有被處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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