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儘管靳大成聽到這意外又突然的決定有些發懵。但他完全聽得出他們關於調整撤換之說是故意編造出來的官冕堂皇、不好辯駁的理由,也為了不亮出那可能使雙方都十分難堪的真正原因。他決想不到體委對他這樣不留餘地,不顧情面,如此冷酷與淡薄。但他沒有分辯,沒有乞求,內心反而升起一股高傲的情緒,壓住憤怒、委屈和種種可以拿出來爭辯一下的道理,只談談地說了兩個宇:「好吧!」負著氣接受了體委的決定。他想了想,又說:「我明天晚上就走。我回去之後的事用不著你們管,在這裡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走的事,別告訴任何人。明天晚上不是全體都去看電影嗎?我自己走!」「可以。」

  總教練點點頭說。他很滿意他的要求;這要求正好消除自己所擔心的。但沉了片刻之後,他又覺得不是滋味。以往,總教練從來沒有這樣送走過一個運動員。如果說他把全部心血和感情都傾注在籃球運動中,這心血感情就分成若干份而把每一份都分給一個隊員。選來一名隊員多一分喜悅,送走一名隊員憑添一分傷感。但是,當一名隊員將被送往國家隊時,他那傷感中更糅合甜蜜;當一名年齡已大、沒有前途或傷殘了的運動員離隊而去時,他這傷感便混雜苦澀。因為他知道從此這個運動員就結束了聚光燈下生龍活虎、快樂明亮的運動生涯了。此時此刻,他總是依依不捨的。更尤其,斯大成離隊是他堅持要體委這樣決定的。靳大成要走了。他不會成為肖麗精神中的攪棒了,自己也就不象原先那麼恨他了,內中反生出一點點內疚。口氣變得溫和下來,他拍拍靳大成說:

  「明天我來送你。」

  「不!」他說;「我不要任何人送。我明白,我是例外的。不應當受到任何人歡送!」他說完扭頭就走了。

  他從體委辦公樓走出時,頭暈目眩,好象剛剛受了重重一擊。他記得,一次他和拳擊隊的隊員趙寶剛打拳玩,他被趙寶剛突然一個左直拳擊中下顎時,頓時渾身無力,意識混亂,腦袋又重又空,就是這種感覺。但那一次是肉體上的,這一次是精神上的。支撐他自尊心的高傲的情緒松垮下來,一種委屈心情象因棉花堵在他胸口上。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總教練會一腳把他踢走,而且做得如此乾脆。竟然事先沒對他透過一點風聲,就悄悄辦好他離隊和安置的手續,不給他留一點餘地。他看著這片與他從此無關的樓館房舍、茂樹繁花,看著這不再屬￿他的生活,他真想揮起拳頭把這寡情和冷漠的一切都擊得粉碎!他明白……總教練這做法顯然為了肖麗。可是總教練不是說,只要他不再與肖麗聯繫,就不會對他採取任何措施嗎?他不是一直沒同肖麗聯繫過嗎?這究竟從何而起?難道總教練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不……於是他想起他給華克強的那紙條。對,只有那紙條會促使總教練斷然做出這個決定。這紙條是怎樣才落到總教練手裡的呢?是肖麗因為決心與他思斷義絕才交出那紙條來的?不,不,那決不可能。要不是華克強?……

  中午,本隊隊員訓練回來,見靳大成一個人躺在床上,臉色也難看,都以為他病了。他說自己確實有些頭暈,已經向總教練請了三天假。華克強也不問他,忙過自己的事就拿著臉盆去洗。好象他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也好象他一切情況都知道了。過一會兒,華克強回來,恰巧屋裡沒旁人,靳大成坐起來,一把抓住華克強的手腕,急切地問:

  「克強,你那條子交給誰了?」

  「什麼條子?」

  「托你交給大楊那條子。大前天中午交給你的。」

  華克強瞥了他一眼,稍稍停頓一下說:「我給大楊了。怎麼?」說完,目光在靳大成臉上轉。

  「沒什麼。」

  「大楊說什麼了?」

  「我沒看見大楊。」他說。然後不再說什麼。

  華克強走了。靳大成想了想,趕緊又寫了一張條子。這次他要親自把條子交到肖麗手中了。反正他已經不是這兒的人。他與肖麗的事大概也就從此完結。他只想再和肖麗見一面,儘管這可能是最後的一面,對於他並沒有什麼意義了。他象個臨終的人,本能地想再睜一下眼看看生活,看看親人,但不論他看不看都將離去。他把條子放在口袋裡,準備碰到肖而就設法給她。

  中午、下午、傍晚。他都沒有碰到肖麗。肖麗去哪兒了?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恐怕今生今世再也難見。

  第二天上午他去買好當夜返回青島的車票,然後去體委辦公樓辦理離職手續。在走廊裡,偶然從一扇敞露的門縫裡發現肖麗正伏在桌上抄寫什麼。難道這是總教練有意把她調來做些事,好使他們在他臨行前見不到面?怪不得昨天一天沒有尋到她!她吃飯肯定也在這邊的食堂。他看見肖麗的座位臨窗,窗子又是敞開的。他忙走出樓,從院於繞到大樓側面那扇朝東的窗下。這兒恰恰是院子拐向後邊的一個死角,沒人往來,只有數株黃薔薇,每逢春末夏初繁花滿枝,此時卻凋敗已盡,只剩下一片單調而濃密的綠葉。他把身子藏在枝葉裡,防備被窗內的旁人發現。然後把紙條輕輕扔進去,正巧落在肖麗的眼前。肖麗一驚,扭臉來看,他卻轉身疾走了。

  這房間也很大,肖麗坐在這邊,另一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女辦事員,正背對著她,使她得以打開紙條看。上邊的字使得她驚異得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並差點兒叫出聲。這上邊寫道:

  我已經被開除了。本週五乘夜車離開這裡。此事別人

  誰也不知道。我週五晚八時還在老地方等你。我們最後告

  個別吧!

  週五就是今天呵!

  一股強烈痛苦、生離死別般的感情湧上來。她不可能、也不會有任何力量能抑制自己了。她一手抓起紙條,扭身往外跑。緊隨著她一連串慌慌張張的動作,椅子歪了,水杯碰倒了,痰盂蓋兒被撞到地上。她什麼也顧不得了。使得同屋那上年紀的女辦事員扭過頭低下前額,一雙吃驚的眼睛從眼鏡上望去,卻只見她背影一閃,已經跑出屋去。

  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一般跑著。跑過走廊,跑下臺階,跑到院子,忽然差點兒和一個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滿懷,只聽對面發出一個沉穩、熟悉,帶些怨怪的聲音:

  「你這是到哪兒去?」

  她抬起頭,總教練就在面前,目光驚異地停在她表情奇怪的臉上,跟著就明白她已經知道靳大成將要離隊的消息了。只見肖麗下巴直抖,嘴唇哆嗦,牙齒怕冷似地咯咯打顫,聲音抖得更厲害:

  「您,您不是說妥了嗎,您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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