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啊! | 上頁 下頁


  他找不到一個大一些的網眼兒可以鑽出去。一時只恨自己十多年前多了那幾句嘴!他灰心喪氣地告訴哥哥:「我只有聽天由命了!」然後,他給嫂子寫了這樣幾句話:「嫂嫂!聽哥哥說,你為我已經急得兩天沒睡好覺。我和哥哥都對不起你。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但是,說實在的,我和哥哥並不是真的壞蛋。沒有黨和新中國,我倆恐怕根本上不了大學。我爹就在舊社會的底層受累受病才死的,我們怎麼能仇恨黨和新社會?也許那些話當初不該說,叫壞人利用了?那只能怪我們太年輕幼稚,過於浮嫩了吧!此外,你也先別太著急。『陳』並不見得把我說出來,那樣做也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罪過,相反還得加上一個當初包庇了我的罪責。我求你放放寬心!多年來,你把我當做親弟弟一樣。想到你為我著急、操心、擔驚受怕,我反而更不是滋味……」

  寫到這兒,幾滴淚珠從他的鏡片後面淌過臉頰,滴滴嗒嗒落在信紙上。

  嫂嫂待他真比親姐姐還要親。嫂嫂的生活難得很,每次回來探望娘家親戚,總要設法帶來大包大包的東北特產,什麼豆子啦、木耳啦、松蘑啦……而且還要抽出三整天時間,幫他把平日裡雜亂不堪的房間做一次大掃除,一切規整得有條有理,還要把他的被褥拆洗得乾乾淨淨,破衣破襪全補綴好才回去。想到嫂嫂,他此刻更感到身邊沒有親人多麼孤單,有普天告,無依無靠,無人與他分憂,幫他排解心中的恐懼和不安。事情明擺著,禍事一來,一切完蛋——事業、工作,還有那個新交的女友。前天他曾滿懷著幸福的希望向那老姑娘提出做正式朋友。那老姑娘答應今天晚上回答他呢……

  六點四十分時,他站起身把桌上的廢信紙收拾在一起,連同哥哥的來信塞進爐子裡燒掉。在心慌意亂中,將要寄給哥哥的那封信抹上許多漿糊,貼上郵票。然後開始漱洗,吃早點,準備去上班。腦袋裡,那些擺脫不開的恐怖感、胡猜亂想和一夜的焦慮所造成的麻木和僵滯的感覺渾渾沌沌攪成一團。他糊裡糊塗地端著臉盆在屋裡轉來轉去,一忽兒放在桌上,一忽兒又放回臉盆架上;並且竟用幹手巾去擦肥皂,將嗽口缸裡的熱水當茶水喝,一塊饅頭只吃了幾口就莫名其妙地放在衣袋裡。隨後他把隨身要帶的東西塞進口袋去上班。他站在走廊上時還按了按硬邦邦的上衣小口袋,怕忘記帶那封信。

  他上了街,到了第二個路口,便直朝著立在道旁的一個深綠色圓柱形的郵筒走去。在距離郵筒只差三步遠的地方,他前後左右地看看有沒有人注意他。這條道很窄,離大街又遠,即便上下班時人也很少。他只瞧見一個穿綠色軍服式的上衣、胸前別著很大一枚像章的小男孩,在他走過來的不遠的地方玩耍。迎面三十多米遠的地方,有個老媽媽手裡提一個大菜籃子慢慢走來,眼睛沒瞧他。再有,就是幾個上班的人騎車匆匆而過。在馬路中央,幾隻雞互相追逐著,來來回回地跑;一隻大白公雞叼著蟲子似的東西晃晃悠悠地很神氣地跑在前面,一邊咕咕叫……他放心地從上衣小口袋取出那東西,塞向郵筒。當那件東西快要投進郵筒的插口時,他的手陡然停住,他發現將投人郵簡內的是一個紅色的小硬本,原來是他的工作證,險些扔了進去。真若扔進去,怎麼向郵局的工作人員解釋呢?他微微出點冷汗,伸手再去掏信,可是上衣口袋裡什麼也沒有了。他不禁詫異地一怔,兩隻手幾乎同時緊緊抓住上衣的兩個大口袋,但抓在他手裡的僅僅是兩片軟軟的口袋布。隨後他搜遍全身,所有口袋都翻過來了,裡面的紙條、糧票、硬幣、鑰匙全都掉在地上,叮叮噹當地響。還有剛才揣在口袋裡的那塊啃了幾口的饅頭,滾到馬路上去。但那封信沒了!不翼而飛了!

  他從整個內臟裡發出一聲驚叫:「哎喲!」然後一動不動地呆住了。上衣小口袋象狗舌頭似的耷拉在外,幾枚鋁質的硬幣在足旁閃亮;如果他的眼睛再睜大些,那對灰色的小眼珠恐怕就要掉出來了;半張著的嘴,好似一個半圓形的小洞。

  迎面而來的那個提菜籃的老媽媽已走到他跟前,瞧見他這副怪模樣,停住腳步,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他也不曾發覺。

  七

  從七點十五分到七點四十五分,他在由家門口到郵筒這段路上來回跑了兩趟,也沒有找到丟失的信。他還在樓裡的樓梯和走廊上仔細找過,驚動了樓下的鄰居楊大媽。「吳同志,您在找什麼?」

  「一封信。信!您瞧見了嗎?」

  「信?怎麼沒瞧見?!」

  「在哪兒?」他驚喜得心兒在胸膛裡直蹦。

  「您昨兒下班時,我不交給您了嗎?您弄丟了嗎?」楊大媽問。

  「噢……」他的心又噗噔一下沉落下來,囁嚅著說;「不是那封。是另一封不見了!」

  他沮喪地回到自己屋中。屋裡沒有那封信。桌上只有少半本信箋,墨水瓶開著蓋兒。一點點淡淡的絲一樣的煙縷,從沒有益嚴的爐蓋旁邊的縫隙處鑽出來。這是他早晨燒那些廢信紙的殘煙。恍惚間,他突然想到,是不是早晨燒廢信紙時,把那封信也糊裡糊塗地燒掉了?跟著他又否定了這種樂觀的假設。他清楚地記得,臨上班時是把那封信怎樣從桌上拿起來放進上衣口袋裡的,而且他站在走廊上,還用手按過口袋,當時摸到信的感覺直到現在還保留在手指頭上。沒有疑問,信丟了,叫人抬去了。可能被誰拾去了呢?於是他想到那個蹲在道邊玩耍的穿綠褂子的小男孩兒。

  「多半是他!那時路上沒別人。」

  他認准是那小男孩,就跑出去,找到剛才那小孩玩耍的地方,卻不見那孩子。他想那孩子可能就住在附近哪一個門裡,於是他站在道邊的樹旁等候著。他看看表,八點鐘了,已是上班時刻,昨天趙昌通知今天任何人不准請假或遲到。但那一切都不如眼前的事情更重要。他大約站了十多分鐘,還算幸運,忽從身旁一扇門裡走出一個斜背著綠書包的小男孩,他從這小男孩胸前別著的一枚特大的像章,立即辨認出就是剛才那孩子,他一步跨上去,就象一個藏在樹後攔路搶劫的匪徒,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

  「你說,你看見那封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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