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啊!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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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吃驚地看著他白晃晃、由於過分緊張和衝動而顯得任可怕的一張臉。突然哇地一聲哭了。 「別哭,我的信在哪兒?」他扯著小男孩的胳膊說。 這時,隔牆的院子裡傳出女人的叫聲:「小慶、小慶,怎麼啦?」跟著跑出一個矮身材、黃臉兒的女人,腰上系一條藍條格的小圍裙,兩隻手水淋淋的,看樣子是小男孩的媽媽。這女人見有人抓她的孩子,便生氣地沖著吳仲義問; 「你這是幹什麼?」 小男孩見到媽媽,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吳仲義放開小男孩,發窘地解釋道: 「我,我丟了一封信。剛才這孩子在這兒玩,我問他看見沒有……」 小男孩兒哭著說:「他抓我,抓得好疼……」他對媽媽還有點撒嬌。 女人不滿意地對吳仲義說:「你問他好了,幹什麼抓他?他又沒惹你!」然後轉過頭問小男孩:「小慶,你瞧見他的信了嗎?」 「沒有。我什麼也沒瞧見。他抓我……」 小男孩只是委委屈屈地哭著。沒瞧見他的信。吳仲義只好道歉說:「那對不住了,對不住了!」隨即匆匆忙忙轉過身走了。樣子顯得很狼狽。耳朵還聽著身後孩子的哭聲和那女人一邊勸孩子,一邊怒駡他的話: 「丟一封信算什麼?值得這樣?這麼回,欺侮一個小孩子,真沒見過!我看你離倒黴不遠了!」 他聽著,跟著這聲音從耳邊消失,腦袋嗡一聲響起來。他意識到,那封信叫不知名姓的路人拾去了。要命的是,他為了不叫哥哥那裡的人知道是一封私信,而用了印有單位名稱的公事信封。信封上又沒署上他的姓名地址。抬到信的人肯定很快地就會把信送到他的單位,這等於他把自己送入虎口。 八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吳仲義一進單位大門,就見迎面牆壁上貼著這樣一條大標語。每個字都有一人多高;標語紙上有剛刷過漿糊的濕痕,字跡還汪著黑亮亮、未幹的墨汁。白紙黑字,赫然人目,好象是針對他寫的。 今天單位裡分外靜,氣氛異常。院子裡沒人,走廊上也沒人,各個房間的門都關著。他推開自己工作室的門,裡面靜無一人。陽光從四扇寬大的窗子照進來,使幾張辦公桌上的大玻璃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機關單位已過了熄火的日子。早晨沒有爐火和暖氣的空屋子,浮著一些寒氣。他見自己的桌上有一個小字條,上邊寫著—— 仲義: 從今天起,咱組與近代史組合並一起搞運動,人都到 那邊去了。你見條也快去吧: 趙昌匆匆 他趕緊到近代史組。這間房子比他的工作室大一倍。但見他同組的秦泉和張鼎臣與近代史組男男女女四五個人混在一處;張鼎臣換了一件破舊而洗得發白的藍布褂。不知是何原因,每次運動一來,他立刻換上這件衣服。人家都稱他這件破褂子叫「運動衣」。此時,大家忙著寫什麼。屋內只有五張桌子,人多了一倍,顯得擁擠,卻沒有聲音,各幹各的。大家見他進來都沒打招呼,只有秦泉偏過半張瘦長而黯淡的臉,對他點了點下巴,也未出聲。人與人的關係,在一夜之間變得不可思議了。乎日的友情變得不可靠了。友情好似一種水分,被蒸發掉,只剩下乾巴巴的利害關係,而且毫無掩飾地突現在外。 吳仲義見老秦正在用他擅長的楷體字寫大字報。標題字有拳頭大小,叫做「歡迎對我狠揭狠批」。下邊的字和火柴盒一般大,寫得工工整整,行距整齊。以往運動乍到,他都寫這麼一份,但絲毫攔不住對他批判鬥爭的兇猛撲來的浪潮。其他人手裡都拿著一種十大開表格似的紙張。有的在埋頭填寫什麼;有的筆尖對著紙面呆呆發楞,也有的見他進來,用手把寫在紙上的字擋住。他不去看,因為此時此刻總去注意別人寫什麼的人,就象自己心裡有鬼似的。 門軸哢嚓一響,走進一個瘦高個兒,中年人,帶一副黑色窄邊方框的眼鏡,鍍金的鋼筆卡子在平整整的制服上熠熠問亮。在大學校、研究單位和機關裡都有這樣的文職於部。一看即知是個能幹、謹嚴和在各方面都富有經驗的人;雖然他略顯嚴肅和矜持,卻因為人正派、辦事規矩,在群眾中很有些威信。他叫崔景春,是近代史組組長。他平時與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離,人緣好卻誰也接近不得。而且在任何時候都是如此。別人對他更深一層的內心的東西很不容易得知。「你來遲了。怎麼,你不舒服嗎?」崔景春發現吳仲義臉色有點異常,故問。「不,不,我挺好……」吳仲義忙說。可是他跟著又說,「我有點頭暈,可能昨晚中點煤氣……不過現在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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