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 上頁 下頁 | |
二 | |
|
|
黃蘇子就是在這樣一個眾說紛壇的家裡長大。她一直都是一個靦腆安靜的女孩子。她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從不因她是小妹而格外照顧她,父母也不因為她是家中小女而對她多出一份憐愛。就仿佛她是一個多餘的人。於是黃蘇子就總是形單影隻,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有時被兄姐欺負了,迫於無奈才去母親面前告狀。母親是個家庭婦女,與父親的婚姻並不愉快,故常常不分好壞,偶爾地幫她幾句,更多時卻反過來罵她喜歡惹事。這個結果使得黃蘇子在自己被人欺負後常常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而她告狀的代價卻是兩個姐姐一致地認為她是一個「陰險」的人。 黃蘇子的父親從來也不理會兒女之間的紛爭。他很少跟他們在一起,他把他的時間都獻給了學校。並且他對學生的關心也是無微不至的。於是他年年都拿回一張先進工作者的獎狀。文革中他拿,文革後他也拿。他每天都在辦公室裡忙到天黑。有時天黑了也不回來,讓黃蘇子或是她的哥哥姐姐把飯菜送到學校去。黃蘇子想,他好像不是他學生的老師,而是他們的爸爸。黃蘇子從來也不記得父親幫助過她什麼。或者輕言細語地對她教導過些什麼。她惟一記得清楚的是有一次在家裡吃飯,她夾菜沒有用公筷,而且嚼的聲音又略微大了一點。黃蘇子的父親頓時把人臉拉成馬臉。呵斥道:「夾菜必須用公筷,嘴巴不要出聲,從小就要講文明。」結果嚇得她那天連菜都不再敢夾。 隨著年齡的增長,黃蘇子越來越不愛說話,也不好活動,甚至連笑也非常非常之少。這樣一來,她也就沒有什麼朋友。她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對什麼都很淡然,仿佛有些木。於是從小就對她不是大好的哥哥姐姐們越發地不喜歡她,在家裡總呵斥說:「你是不是弱智呀?」但黃蘇子顯然一點也不弱智。她輕輕鬆松就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學,而她的哥哥和姐姐都比她要費勁得多。尤其她的小姐姐,靠了黃蘇子父親本人是學校老師,內部照顧,又交了一些錢,才把姐姐收留進去。 黃蘇子的姐姐比她高兩班,黃蘇子上高中時,她已幾近畢業。雖是親姐妹,兩人卻從不一起去學校,就算在學校操場相遇,也無話可說。學校的老師都認識黃蘇子的父親,很自然地也就認識黃蘇子這兩姐妹。大家都議論說這兩姐妹真是怪怪的。黃蘇子的父親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對此頗為不滿,他聲色俱厲地批評黃蘇子,認為原因在於黃蘇子的驕傲,卻並沒有怎麼說姐姐。這使得黃蘇子心裡暮然地生出一點點對父親的仇恨。黃蘇子想,不說話是兩個人的事,憑什麼罵我不罵她。因了黃蘇子父親的斥責,黃蘇子和她的姐姐更是如同路人。姐姐也沒有什麼對不起黃蘇子的,而黃蘇子也沒有怎麼對不起姐姐,只是她們兩個人就是扭不到一起去。學校老師們議論了幾回,也就算了。 高二下學期時,班上突然有個男生追求起黃蘇子來。連連地給她寫情書,文字十分熱烈。黃蘇子初始把這些情書都撕了,不理那男生,也沒對人說過。可男生依然不依不饒。在一次學校聯歡會上,那男生又當著另三個男生的面,親手遞給黃蘇子一封信。這封信熱情得令黃蘇子渾身肉麻。主要因為其中一句「如果我倆相愛,我們將每天從早到晚在一起。我要時時刻刻地親吻你,一直從頭親到腳,要讓我的嘴唇親到你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黃蘇子讀此大為噁心。便在情書下批了三個字:「不要臉!」然後就把它貼在了黑板上。 這件事令全班大嘩。那男生當即便被拎到了辦公室。黃蘇子的父親亦氣得面孔發歪,恨不能刷那小子幾個大巴掌。他怒吼道:「我的女兒未必就是那麼容易讓你這種臭小子親到的!」黃蘇子的父親在學校一直是個雅人,文質彬彬,禮貌溫和,極令青年教師們尊敬,都說他有儒士風度,這也是黃蘇子父親常常自鳴得意的。這回為了黃蘇子,他失了態。他這句話說得太沒水平,青年老師暗地都笑。連黃蘇子都想,就算是衛護我,何必這樣說呢? 這句話果然留下後果。學校的男生們有事沒事就打趣,說:「想親親黃蘇子真不容易呀。」那個寫情書的男生,也一改一往情深的樣子,但見沒人,便痞著臉對黃蘇子說:「我要克服什麼樣的困難才能親到你呢?」黃蘇子只有用「不要臉」、「流氓」這樣的話回敬他,卻不敢再告訴老師或是父親。 因為這些事,黃蘇子對她父親的感情便有了一種莫名的變化。她覺得她總是生活在父親的影響下。就像一個趕路的人,一心向前時,從不在意足下的石子,不管是將它踢到路邊的草叢中還是將它踢進陰溝。這都不關趕路人的事。他只是盯著他自己的目標。然石子卻因之而改變了命運。黃蘇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石子。被她父親的行動卷帶著,落進陰溝。她只能日復一日地生活在幽暗和陰冷之中,總也見不到太陽。如果她出生時他不是在看書,如果他不給她起黃實踐的名字,如果他不在學校的批判會上說出這件事,如果他不是一味地袒護姐姐,如果他不用那樣的語言說那個男生,她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她不會見人不想講話,也不會想笑都笑不出來。 黃蘇子自從有過這樣的想法後,見了父親便開不了口,後來索性連叫都不叫他了。 黃蘇子的父親起先並不在意這些,可時間長了,發現往往跟黃蘇子說了好半天的話,卻一點也得不到回應,而且在非得叫他不可的時候,也只是輕輕地叫一聲:「喂……」黃蘇子的父親多少也有些不悅,覺得自己好歹還是個父親。黃蘇子曾經聽見父親對她母親說:'你這個女兒哪像是我黃家的人,連起碼的文明行為都沒有。完全像是從下層人家裡養出來的。「黃蘇子的母親說:」你這是什麼話?你神經病呀,你以為你這是個很上的層?「黃蘇子聽後心想,母親說得對,你神經病。你以為你是個很上的層? 黃蘇子考大學時特別想考中文系。她覺得她有些喜歡文學。喜歡文學的緣故,是她有一次看了一個作家的文章。作家說他自小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因為愛上了文學,他就幾乎把他所有的話都通過筆來說了。文學成為了他的嘴巴。黃蘇子覺得這個觀點很合她意,於是她就在分班的時候,要求到文科班去。 黃蘇子的父親原先也是學中文的,可他並不因此而贊同黃蘇子的選擇,反倒是大驚小怪。不經黃蘇子同意,便去找教導主任,將黃蘇子從她選擇的文科班裡調到了理科班。晚上吃飯時,他輕描淡寫地把這事通知給黃蘇子。 黃蘇子怔了怔,想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你和我到底是誰上大學?可是她只是嘴動了動,並未說出口。因為正吃飯,誰也沒有注意到她蠕動的嘴,只道是她在咀嚼。黃蘇子想,好吧,你踢吧,你想把我踢到哪裡就是哪裡吧。橫豎我就只是一個石頭,橫豎我已經都在陰溝裡了,我還在乎什麼呢?黃蘇子用飯團把自己的憤怒壓了下去。 黃蘇子的父親以為她默許了,便在飯桌上當著一家人的面,說:「你也不想想你那點文才怎麼能去學文科?你的每篇作文都文不對題,你連標點都打不好,而且你的錯別字還特別多。你怎麼一點也不像我的女兒呢?我當年在學校每篇作文都得全班最高分,得過好多獎。因為這些,我才報考中文系。你呢?你取得了什麼成績?你怎麼沒一點自知之明呢?」黃蘇子的父親說這番話的語氣,並不激烈,仿佛還有些漫不經心,但黃蘇子卻覺得字字如針紮耳。紮得她感覺自己的耳朵流出了鮮血。鮮血流到她的肩膀,又順著手臂一直滴到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夾筷子,於是血又沿著筷子流進了碗裡、以致飯都被染紅子。黃蘇子使勁地把飯往嘴裡送,她用勁地咀嚼著,以致她又一次地咀嚼出聲。 她父親說:「說過多少遍了,你吃飯能不能雅一點?」黃蘇子的高考成績不錯。她考取了重點大學的計算機專業。這專業很紅。很多人想上而沒能取。黃蘇子並不想上,她卻輕易取了。黃蘇子的父親高興至極,晚餐時破天荒地喝了一小盅白酒。然後說,不是我為你掌舵,哪有你的今天? 黃蘇子依然淡淡的,沒有笑容亦沒有慍怒。她低著頭默默地吃著飯,雪白雪白的飯粒在黃蘇子眼裡依然是一粒粒鮮紅。她想,我今天又怎麼樣了呢?難道令我比昨天愉快麼? 黃蘇子的父親飲完酒,將酒杯輕放在桌上,爾後仰天長歎:總算又為國家培養出一個人才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