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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那本來可能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
  指向一個終結,終結永遠是現在。

  足音在記憶中迴響
  沿著我們不曾走過的那條通道
  通往我們不曾打開的那扇門
  進入玫瑰日中。

  ——摘自文略特《四個四重奏》

  第一章

  黃蘇子生下的那天,她父親正坐在醫院的走廊上讀蘇軾的詞。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對於老婆生不生孩子或這回生成什麼性別他都無所謂。這是個秋天。秋天這種季節總像一個懷著勃勃雄心而永不被人賞識的男人,心情沮喪,脾氣好一陣壞一陣。現在就正好遇上他壞的時候。天空因此陰沉著臉,黯淡的雲彩便如同天臉上的斑塊。

  醫院走廊的燈和它的太平間一樣,狡黠地散發著光線,昏色令四周曖昧。玻璃窗都破了,破得齜牙咧嘴,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正張著大口。冷光便在玻璃碴子的牙上閃爍。風帶著微響,擦著牙邊,灌進走廊。黃蘇子的父親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看蘇詞。他不停地因風而縮縮脖子,椅子也就在他縮脖之時發出吱吱的響聲。

  書頁在黃蘇子父親的手指上無聲地翻動。他的手指白皙細長,暮然間會痙攣一下。書已老舊得發黃了。字是豎排著的。書面上有一張瘦削面孔並留著長鬍鬚的蘇東坡畫像。這個蘇東坡並不如黃蘇子父親想像中的那樣偉岸和流灑。黃蘇子的父親曾經憤怒地想過,蘇東坡要是這副樣子還成得了蘇東坡?為此他斷定畫此肖像的人非但沒見過蘇東坡,甚至從來也沒有讀懂過蘇東坡。只是眼下的黃蘇子的父親用了一張大紅塑料皮包裝著此書並非是因為他不喜歡這張肖像的緣故。

  這是1966年的秋天,黃蘇子的父親正在被人批判,而黃蘇子的母親因為紅衛兵搜家受驚而動了胎氣。

  蘇子說:「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上健,但悠遊卒歲,且鬥樽前。」黃蘇子的父親看得心動,聯想自己被貼得滿牆的大字報,不由連說「好好好,寫得好。」便是這時,一個女醫生款款地走過來告訴他說:「生了個女兒,三斤三兩。」她說時顯得很別有用心地望瞭望黃蘇子父親手上的書。

  黃蘇子的父親趕緊把書一合,說:「毛主席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女醫生說:「哪一篇呀?」黃蘇子的父親作賊心虛,忙不迭地回答說:「就是《實踐論》。太好了,寫得太好了。我都想好了,孩子起名叫黃實踐。我姓黃。」女醫生笑了笑,認真地回答說:「這個名字很有紀念意義。我參加過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團。不過你看不出來像一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女醫生說完就走了。

  黃蘇子的父親一身冷汗濕透了內衣。

  其實,他原本想好,無論生男生女,他都要用「黃蘇子」這三個字命名的。一個多嘴的女醫生卻令他這個美麗而富有意味的名字沒有出籠便自取消亡。因為這個,黃蘇子的父親對剛剛來到人世間的黃蘇子心裡便無端地生出幾分厭倦。

  黃蘇子是在12年後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來歷。那是她的父親在批判會上發言時講出來的。父親在講到醫院那一節時,熱淚盈眶。然後當眾宣佈要把那個消亡了的「黃蘇子」請回來。於是很多人都鼓了掌。他們都是黃蘇子父親的同事和黃蘇子的同學--一所中學的老師和學生們。

  黃蘇子也坐在台下,她剛讀初一。正處在敏感和害羞的年齡。許多同學都向她張望,竊竊私語地說她些什麼,還有人吃吃地好笑,這令她感到十分緊張,緊張得只想撒尿。一個男生--黃蘇子班上的同學都叫做'流打鬼「--甚至咧開大嘴說:」黃實……賤人變成了黃蘇……婊子……'他說時,唾沫噴到了黃蘇子的臉上。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

  笑聲在陽光下波浪起伏。圍牆旁的榆樹借著陽光把它長長的陰影投射過來。斑斑駁駁的樹影落灑在人群裡。一蓬高枝伸得老遠,一頭倒在講臺上。風動一動,陽光就像灑在陰影中的碎銀子,搖搖閃閃。於是坐在臺上的人面便也隨風黑一陣白一陣或是黑白相間地花一陣,如同演戲。花著臉的校長在臺上不停地喊叫:「安靜點!聽黃老師繼續批判'四人幫'!」黃蘇子悄悄地哭了。四周雖然已經安靜了下來,可是大部分人都沒有聽到她的泣聲。

  黃蘇子原本話就不多,這一來,她便更不愛說話了。黃蘇子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些。他第二天便去為黃蘇子改了戶口。回到家裡,大聲向全家宣佈:「從今以後,世界上沒有了黃實踐,有的只是黃蘇子。」黃蘇子的姐姐一撇嘴說:「梳子?還髮卡哩。」黃蘇子的大哥說:「其實叫黃實踐也還滿有紀念意義的。」黃蘇子的大姐便尖叫道:「文化大革命還有什麼好紀念的?爸爸挨鬥,踐踐出世,沒什麼好事,神經病才去紀念。」黃蘇子的小哥說:「妹妹小名原來叫踐踐,現在叫什麼?蘇蘇還是子子?」黃蘇子的父親想了想,說:「好像都彆扭,是吧?」黃蘇子的母親說:「世界上真沒幾個有你這麼神經的。」黃蘇子在家裡的小名便仍然叫「踐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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