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頁 下頁


  其實他這實在是一句多餘的話,因為他說話時,誰都沒有再打下去的欲望了。盧小波立即後悔自己的多嘴。他感覺到那個躲在地上大聲呻吟的司機很認真地瞥了他幾眼。盧小波後來說他當時便產生一種不祥之兆,心裡驚了一下。

  次日,這條路線上的公共汽車全部罷了工。理由是司售人員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並舉例說×××、××被鬧事的乘客打斷了幾根肋骨,幾處軟組織受傷等等,隻字未提何故受傷以及車上摔下乘客之事。

  這條公共汽車線是市郊頂重要的線路。它仿佛是一根藤,沿路各家工廠都是它這藤上的瓜。藤若一死,瓜又如何得活?工人無法正常上班,工廠頻頻告急。於是幾方代表開始了談判,司售人員的要求倒也簡單,即嚴懲兇手。

  這事便全盤地交到公安局手裡。公安局差不多想都沒想,立馬帶了鼻青臉腫的司機來裝卸站認人了,據說售票員躺在床上連站都站不起來。公安局直沖我們站的理由十分充足,因為這個站裡至少有十個以上是勞改過的,而且前科以打架鬥毆者為多。事實上他們的判斷十分準確,一時間弄得全站人都緊張萬分。

  指證兇手是在吃午飯之時,全體職工都被集中到了食堂。雖然女人可以自由出入,可這樣難得的熱鬧誰不想看一看呢?

  令人奇怪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司機臉上閃過幾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個笑意恰讓我捕捉住了。我正暗想這樣的場合如何會出現這種神情呢?未等我細思,只見司機越過面孔發白的金苟們,徑直走向盧小波,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大聲道:「就是他!」

  盧小波驚愕地瞪大眼睛,他幾乎用他從未顯示過的高腔爆喊起來:「你瘋了,怎麼是我?」

  司機冷冷一笑,說:「不是你?不是你又是誰?」

  盧小波說:「我怎麼知道?是叫你認人的呀!」

  司機說:「我就認得你,昨天是在場的。」

  盧小波說:「我在場可我連一個指頭都沒動。」

  司機又冷笑道:「你說你沒動手,那你說說誰動的手呢?你剛才承認了你在場,你總該曉得動手的人吧。」

  盧小波說:「關我什麼事,我去時都打完了。」

  一個公安員說:「檢舉揭發,人人有責,不是你,總有別人,你指出兇手,我們就可以證明出你是否動過手。」

  盧小波說:「我不知道,」另一個公安員說:「帶他走!」

  裝卸站至少半數以上的人知道底細,即令不知道的,也相信動手打人的人絕不會是盧小波。於是,在公安員要帶盧小波走時,全站幾乎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不是他!不是他!」

  公安人員一臉茫然地望著亂吼亂叫的人們,仿佛這種場面他們從未經歷過。抓住盧小波肩上的兩隻手松了開來。

  司機倒是鎮定自若,揚聲高喊:「不是他,那你們說是誰?」

  居然是以一片鴉雀無聲作答。

  應該說那司機是個機警過人之徒或者是狡猾過人之徒。至少他懂得江湖,裝卸站很多的人都走江湖而來,以致我們那裡許多規矩都是江湖上的規矩,不分是非,只講裡外。一個再壞的人只要是我們站的,都是「自己人」。倘有人出於正義揭發了他的什麼,站不住腳的不是被揭發人,而是揭發者。因為他「出賣」朋友,在以後的日子,他隨處可遇警惕的目光,沒人與他交朋友,當面的或背後的辱駡、諷刺像三頓飯一樣,每日不可缺少。明白了這樣的利害關係後,誰還有勇氣挺身而出,伸張正義呢?即令他是站長也得退避三舍。

  當時的場面有些尷尬。後來站長在公安人員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我猜測他是說交給他來查辦,眼下的狀況硬抓也不合適之類。一個顯然是負責的公安員說:「好吧,三天后我來帶人。」他的聲音不大,卻傳到了每一個角落。他說完後揚長而去。那司機仿佛不甘心,悻悻地朝盧小波橫了一眼,隨之而去。

  盧小波簡直不明白這老兄何故如此這般地敵視他。他與他素不相識,更無過錯,怎地就能憑空地生出些仇恨呢?直到多年後的一日,盧小被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弄清了這一點,當時他按捺不住自己,沖上去摑了那司機一個大嘴巴,那司機退了幾步,看清洶洶而來的人是盧小波,竟沒敢還手,拉了他身邊年輕的女人也就是他的老婆急遽地逃竄而去。盧小波說他逃走後,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呆了半個多小時。

  盧小波痛苦的日子就由那一聲刺耳的「就是他!」拉開了序幕。

  當天下午,站長和書記便將他找了去談話。站長和書記一向意見不合,從來都是你要這樣我偏那樣,這一回卻聯手對付盧小波了。

  站長說:「小波,你看,事到如今,還不好收拾哩。」

  盧小波沒好氣道:「關我個屁事。」

  書記顯得驚訝地說:「怎不關你的事?人家指名要抓你呀。」

  盧小波說:「我又沒動手,他敢抓?!」

  站長說:「這我們都曉得,不過人家只認你。我說小波,你是不是去頂一下算了?」

  盧小波跳了起來:「我瘋了,我去幹這種蠢事!」

  書記說:「你莫激動嘛,你看我們站去年剛得了個先進,如果一下子把金苟他們交出去,影響多不好呀。」

  盧小波說:「把我交出去影響就好了?」

  站長說:「你和他們性質不一樣。你去頂,大不了關個十天八天,這個我有數。金苟呢,抓他一個就是一幫,他們那幾個寶貝,哪個沒前科?撞上這事,市里又重視,還不一個個判上三年五年?你想想一個小裝卸站,一下子幾個人同時判刑,我們這些領導怎麼向上級交代呀。」書記說:「我們研究過了,如果你去頂替,工資照發,絕不記檔案,只當你是幫站裡完成一項光榮的特殊的任務,你說呢?」

  盧小波頭一甩說:「我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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