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頁 下頁


  那天盧小波是摔門而去的。他對領導還從來不敢這麼強硬過,使得站長書記大為感慨,說是想不到早上一聲吼,倒把盧小波從糊塗中喊明白了,居然人模狗樣起來。而盧小波後來說他之所以敢這樣,是他以為自己撞上了兩個神經病,感覺上已不認為這是他的頂頭上司,那一夜,盧小波一下也沒合眼,隔壁房裡他父親老蒼蒼的咳嗽聲一陣緊似一陣。他原想將此事講給他父親聽,請父親幫助決策一下。可他終於沒說。一則他覺得父親一生不順,不想給他再添緊張感,二則也是覺得算不了什麼大事,他盧小波沒打人,不心虧,什麼也不必怕。盧小波那夜沒料到居然是這件事將他的父親擊垮。他的父親臨終前,雙淚長流。說:「小波呀,你若告訴我就不會這樣了。我是過來人。我會讓你曉得,任何人的許諾都是靠不住的,一個人只能相信自己的心。」盧小波說他當時連眼淚都沒有了。他只是品味著他父親的話。想著他父親怎麼走過的一生道路。

  盧小波第二天上班時,紅著兩眼,打著悠長的呵欠。他們小隊那天派工是卸黑粉。這是件人見人厭的活兒。卸完黑粉,整個人如同換了人種,漆黑比非洲人更甚。盧小波心裡暗罵著調度,披著搭肩走出大門。門口遇到團支部書記大維。

  大維手摔骨折了,沒有在家休假,吊著胳膊來上班了。他不是工傷,休假也是要扣薪水的。大維說:「小波,今天幹什麼活兒?」

  盧小波:「他媽的卸黑粉。」

  大維說:「你別去了,我有事找你。」

  盧小波一聽正中下懷,管他什麼事,只要不卸黑粉就行。便說:「行,你跟隊長請假去吧。」

  大維說:「這沒問題,你先到辦公室等我一下。」

  盧小波在團支部辦公室的窗口,看著金苟幾乎無精打采地披著搭肩朝倉庫方向走去。他心裡不覺對他們生出些憐惜,一旦他們真吃了官司,他盧小波心裡也不好受,畢竟朋友了一場。盧小波倚窗眺望,心裡頭湧出些難以言說的滋味。

  裝卸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大維方堆著笑臉進門來。他很親熱地拍拍盧小波的肩,又為之倒了一杯茶。原來漫不經心的盧小波叫他這一番客套得警覺起來。盧小波覺得大維這動作就如同欲鉤大魚先放餌一樣。團支部辦公室他盧小波去過多次,做書記的大維有時連望也不屑望他一眼。

  大維說:「小波,你現在心情怎麼樣?」

  盧小波說:「沒怎麼樣。」

  大維說:「還是有些緊張吧?」

  盧小波說:「你硬要這樣說,就算是吧。」

  大維說:「我理解你。我完全可以為你做證明,你那天的確沒動手,不僅如此,你而且是準備扯勸的。」

  盧小波突然憶起大維要他扯架的話,不由高興起來:「是呀,還是你讓我去扯勸的哩。」

  大維作深沉一笑,算是認可。盧小波方想原來茶不是餌,人家是給他幫忙的。如此想著,便忙從口袋掏煙遞給大維。大維也沒推,抽出一支,同盧小波腦袋湊在一起點了火,爾後狠狠地吸了幾口。

  大維又說:「小波,你入團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根據你一貫的表現,今年『十一』入團是有把握的。你還得找兩個介紹人才是。」

  盧小波說:「那你算一個吧,另一個,我找方方可以不?」

  大維說:「完全可以,只是……我私下有點事想請你幫幫忙。」

  盧小波爽快地說:「是結婚打家具?」盧小波的木匠手藝不錯,他常給人幫忙做家具。

  大維無言一笑,搖搖頭。

  盧小波有些茫然地望著他,想像不出自己有什麼能耐可以給書記大維幫助。

  大維說:「我現在面臨的是絕境,必須有個人救我一把,而這個人只能是你。」

  盧小波更是奇怪,他眼睛瞪得溜圓,伸著他細長的脖子,想盡可能快些聽到下文。盧小波說他當時直想說你有沒有搞錯喲,我等你救我一把,你倒是怎麼還要我救你?

  大維卻連連吸了幾口煙,將吸短的煙蒂看了看,摸出另一支慢慢續上,遲遲不抖開這個包袱。反而又盯了一句:「不曉得你肯不肯伸手救我的命。」

  盧小波事後說他以為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覺得不管自己明白不明白,救人命總歸是要緊的。更兼盧小波自幼也讀過一些雜書,深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一說。於是他忙不迭地點頭,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救你。」大維說:「那好,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盧小波說:「怎麼救?你出了什麼事?」

  大維說:「大事呀。直說吧,金苟他們幾個青工打人,如果抓起來,非得重判幾個不可。我是團支部書記,手下出了這種事,乃是工作不力的結果,是一定會被撤職的,說不定還得吃處分。」盧小波似乎悟到了什麼,說:「不至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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