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頁 下頁


  盧小波的爸爸是正經八百黃埔軍校畢業的,他最擅談,我想他的文學功底也是頗有深度的,因為有一回辦壁報,我寫了一首詩,其中用了「落花繽紛」一詞,盧小波的爸爸讀後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用的是「落英繽紛」,你何故改去一字,當時我大吃一驚,因為我的確是用的「落英繽紛」因抄寫時將「英」寫成了「花」,懶得改正,便成了「落花繽紛」,我解釋了一下,盧小波的爸爸說,這百來個年輕人中也就你有點文化。有過這件事後,我便產生了與盧小波他爸爸交談的欲望。可惜沒幾日,他便退了休,頂替他的是他的三兒子盧小波。

  盧小波平平淡淡地在裝卸站幹了三年,他太平談了,以至於沒一個女孩子對他感興趣。盧小波有一個鐵極的朋友叫金苟,金苟給我的印象則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壞蛋,站裡所有的壞事以及惡作劇幾乎統統由他操縱。金苟手下有五六個死黨,他們總是糾合一起,那架式很像我們現在港臺電視劇中看到的黑社會打手一樣,當他們迎面走來時,永遠是一副大搖大擺凶凶然的派頭,給人以無端的恐懼感。老實說,連裝卸站的書記站長們也懼他們三分。然而金苟對盧小波卻親如兄長,照顧有加,起先我十分不解個中緣由,很久後才知道,盧小波的二哥同金苟一道坐過牢,盧小波的二哥是獄霸,曾經有惠于金苟,金苟發誓說要報恩於他。金苟倒是個說話算數的人,盧小波的出現給了他報恩的機會,金苟的塊頭比盧小波大很多,為此,他經常幹完自己的指標又搶來盧小波的一份來幹。這時的盧小波總是悠然地吸著一支煙坐在路過的樹蔭下看來來往往的板車從他眼前穿梭而過,他當時一點也沒意識到為了這個悠閒他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在這裡,我終是要將我在《羊脂球》中敘述的那個故事再次講出來。是不是還有人用調子低、太黑暗之類的語言來批評我呢?或許還會有,也或許大家的情感已適應了這一類的文學作品,覺得不必為此動于戈。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想講出來,我已是憋得太久了。

  這是夏天一個很熱的日子。沒有一絲風,這種日子在武漢的夏天實在是太多了一點,為此武漢人總好無端地感到鬱悶和躁亂.外地人總愛說武漢人脾氣壞,其實這完全是天氣的壞脾氣導致的。否則,何故好脾氣的外地人到了武漢就很快地同武漢人一樣了呢?

  倉庫停了電,吊車啟動不了,裝卸站難得一次地早下了班。應該說明的是裝卸站拿的是定額計件工資,活兒幹完才能回家,從無八小時工作制的概念。而派活兒的調度是一個工於算計的人,一般來說不幹到天黑,活兒是完不了的。為此,這裡的早下班,實際上是附近工廠正點下班的時間,也是公共交通的高峰時間。

  高峰時間的汽車完全沒有正常運行的可能。最糟糕的就是它們的「一邊倒」,汽車集中到了一起,一開起來首尾相接如同火車,而開過之後,起碼得等上一兩個小時才會乘上又轉回來的「火車」,那天下班,正撞上了「一邊倒」,汽車全倒在了相反的一邊。車站人山人海,叫駡聲連天,好容易一輛汽車蹣跚而來,它大約是被「火車」隊伍拋下的「散兵游勇」,一大群的人磨拳擦掌,意欲一搶。但汽車卻因在前一站已滿滿當當地塞滿了人,根本不欲在我們等候的車站作片刻的停留。

  我總是對人說,環境是最能塑造人的,很多人對此不以為然,我很不懂他們這種不以為然的態度,好在我善於理解別人,想那不以為然的態度也是一種環境的塑造。眼前的事是,公共汽車經常地到站不停,站上的人又急欲趕往家中,於是而塑造出為數眾多的飛車能手。任你汽車怎麼加速逃跑,飛車手們都能對準車門一飛而上,當然,這需要冒險精神。我的一個同事夏小英總是說冒這種險反而是種刺激,飛車慣了,有癮頭,車越跑得快,越想試著「飛」上去,感覺極好。夏小英是個膽子很大很潑辣的女孩,只是在這個晴熱之夏的前一年,她飛車時,一失手摔了下來,腦漿一直流淌到嘴角,這個場面我是親眼所見,我從來不敢飛車,寧可等到天黑也不敢享受那種刺激。

  盧小波在這方面的觀點顯然同我差不多。當那輛滿負荷的汽車駛過來時,盧小波遠遠地站在人後,他雙手抱胸,眼睛淡漠地望著車站。那一刻他的目光是散漫的,這是一個正想著什麼問題的人才有的目光,只有集中了全副精力想問題的人才可能有這樣毫無內容的目光。後來據說,盧小波果是在為自己的事考慮,他當時正和他鄰居家的女孩談戀愛。鄰家之女活潑愛笑,能歌善舞,使初戀中的盧小波如癡如魔,然而女孩的家裡以盧小波工種不好而反對。盧小波正在想,怎樣才能使女孩的父母接受和承認他呢?

  正在那時,有人飛車了。

  飛上去的人攀在門口驚呼大叫「開門!」「開門!」沒飛上去的人們追隨著汽車意欲見縫插針。

  車未減速,毫不留情地加大了油門,「呼」一聲沖出人圍,沒等追趕的人收住腳步,便有人從門上掉了下來。所有候車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幾乎是全體一致地發出了驚呼,那聲音帶著震驚和淒慘,刹那間劃破了夏日的沉悶,響在夕陽西照的空中。

  汽車卻仍無停意,以它一往無前的派頭繼續往前開。一大部分人被激怒了,叫喊著「摔死人了!」飛步上前攔車。另有一部分人圍住了那個從車下掉下來的倒黴鬼。

  盧小波便是這個時候收回了他的思緒。恍眼之間,他覺得掉下來的那夥計很象站裡的團支部書記大維。盧小波一星期前剛交過入團申請書,這無疑不是盧小波的本意,因為盧小波對站裡任何活動都沒興趣。顯然是他的小對象的條件之一。為了使此條件得到滿足,團支部書記大維這個人物便對於他盧小波多少有些緊要了。

  盧小波連忙三步兩步擠了上前。待他總算擠入人圈時,已見大維被人攙扶了起來。所幸他傷得不太厲害,盧小波正欲找到一句安慰的話來說,就聽前面急吼吼地叫著車已攔下了,大部分的人皆紛紛湧上汽車,一些是想趁機再擠入車上,另一些是想反正也上不去了,不如尋那置人命而不顧的司機出口惡氣。金苟和他的一幫狐朋狗友正屬￿後一撥人。他們借助著人們的憤怒,興高采烈地揮著手臂往人堆裡沖。

  有可惡的對手,有配合的看客,金苟幾乎全身興奮。他領了一夥人,挑盡刻薄之詞和下流之句,將司機和售票員罵得狗血淋頭。謾駡之中,不斷引起圍觀者的哄笑。适才的憤怒已被金苟一夥所帶來的快樂替代。差不多的人都已忘了從車上掉下去的大維了。

  司售人員闖蕩社會已久,幾乎每天都在罵罵咧咧的爭吵中穿過城市。有個人說如果司售人員的罵是物質的,那麼這個城市早在幾十年前便叫這些物質堵塞得水泄不通了。司售人員的罵大有博采眾家之長的優勢,似乎金苟一夥還叫駡得不及他們深刻。金苟火了,尖噓了一聲口哨,仿佛有過默契,他那一夥立即同時舉起了手。既是拳腳相加,便難免混戰一團,既是混戰,便難保一邊的看客不暗中地塞進幾拳過過手癮。司售人員寡不敵眾,終於將深刻的叫駡由悲慘的呻吟所替代。

  盧小波到這個時侯才擠進了人圈之中,那還是團支書大維說去看看有沒有金苟他們。叫他們少惹事。盧小波不是個行動敏捷之人,混戰時,他怕傷了自己不敢亂擠,待他擠了上前,戰事已告結束。金苟得意非凡,嘴上吹著小曲,而司機和售票員則躺在地上哼哼不停。盧小波上前扳了金苟一下,說:「氣出夠了吧?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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