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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抄家結束後,癸字樓上右舍的陳麗霞帶著她的小女兒雪兒來吳家問候。她與她的丈夫何民友都是吳松傑太太李樂雲的老鄉。陳麗霞見滿屋狼藉,便幫著李樂雲收拾。李樂雲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不幸,嫁給了吳松傑這樣成分的人,這樣一抄家,叫她怎麼做人?而且吳家爹媽以前都是國民黨反動派,現在人都在國外,歷史罪行加海外關係,連她孩子的前途將來都會大受影響,吳安林在學校連紅衛兵都加入不了。陳麗霞靜靜地聽她傾訴,心裡對李樂雲充滿了同情。想到自己嫁給何民友,雖然孩子都有生理缺陷,可是他們個個都是根正苗紅,政治上永遠清清白白。政治生命與肉體生命相比,重要得多,是不能有缺陷的。這樣想著,陳麗霞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吳家的雜物也不多,一個小時便收拾得恢復原樣。在陳麗霞與李樂雲收拾東西時,雪兒在地上撿了一個小本和一支鉛筆,乖乖地坐在走廊上胡塗亂抹地畫畫。陳麗霞帶她回家時,絲毫沒有注意雪兒把那個小筆記本也帶了回來。

  晚上,何民友下班回來,雪兒拿出小筆記本,向父親炫耀她的圖畫。何民友隨意地翻看著女兒的塗鴉,不料卻看到筆記本中的一首詩,詩的落款是1966年春。何民友讀完詩,大驚,忙問這筆記本從何而來。雪兒被父親的緊張嚇得哭了起來,連連申辯說:「我不是偷的,我在李阿姨家的地上撿的,我不是故意偷的。」

  陳麗霞聞聽,忙解釋道:「可能是今天我幫樂雲收拾房間時,雪兒撿了帶回來的。」

  何民友沉吟了一下,他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遞給雪兒。何民友說:「雪兒,我沒有說是偷呀。不過,這是別人的東西,我們不能要。爸爸拿去還給李阿姨,你用這個本子畫畫好不好?」

  雪兒立即同意了,再次安安靜靜地去畫自己的圖畫。而手拿這筆記本的何民友卻如同被汽油澆潑,又被點上火一樣燃燒起來。他感到一種特別的亢奮在周身運行,他知道一個驚人的事件將因為這個意外得來的筆記本而發生,而他自己將會是這個事件中的一個大義凜然的英雄。何民友覺得他一生都在盼望的偉大瞬間,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革命就是讓他這樣的庸常之輩,在這個難得的瞬間中成為劃時代的人物。

  何民友當夜就趕到辦公室。連夜揮筆,寫下了他認為他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題目是:《揭開反動家庭之子吳松傑的真實嘴臉》。大字報中把吳松傑那個小筆記本中隨意寫下的那首詩全文抄了下來。

  吳松傑這個在總院十幾年默默無聞的人,因在這個不同凡響的春天裡寫下了一首詩,便註定了他此後將不同凡響。

  吳松傑寫這首詩是因為自己苦悶。一個苦悶的、性格又偏於內向的人,無法通過向人訴說來排除長年累月堵在自己心口的東西。於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裡,他把這些苦悶都寫在了筆記本上。他寫出這些,從來也沒有打算給人看,甚至也沒有刻意保留。對於他來說,這首詩只如一張藥方,他通過它來治療自己。因為他覺得鬱積在心頭的苦悶倘若再不排除,他或許會生出病來。他現在為人夫,為人父,手上還做著烏江渡工程的資料,他是沒有權利生病的。所以,他就自己來治療自己。所以,他就寫下了這首詩。

  吳松傑顯然不是文學愛好者,雖然他的文字像詩一樣分行,但他卻連韻腳都押不好,語言亦缺少節奏感,無法讓人讀之朗朗上口。何民友把它連抄寫帶分析夾批判地弄了整整一夜,天微亮時,他將這份十二張紙的大字報貼在了總院最引人注目的牆上。然後,他回到辦公室,倚在窗邊,注視著那面牆。他渴望看到上班的人們路過那裡並閱讀這首詩時臉上流露出的震驚的表情。

  請好好用我

  我只想做一個工具。

  做一個有用的工具。

  請好好用我。

  我可以做一圈皮尺,

  去丈量土地也可,

  去丈量公路也可,

  去丈量大壩也可,

  甚至去丈量一個小小的稻場

  也可。

  但請不要讓我做一條繩子,

  不要讓我去捆綁雜物;

  也不要讓我做一根皮鞭,

  不要讓我去抽打皮肉。

  我可以做一根標杆,

  去測量萬丈高山也可,

  去測量千里江河也可,

  去測量百尺峽谷也可,

  甚至去測量一個低矮的土坡

  也可。

  但請不要讓我成為一根棍子,

  不要讓我揮舞它前往戰場;

  也不要讓我成為一支筆,

  不要讓我用它書寫文章。

  我可以做一副電鑽,

  去打通擋路的山崖也可,

  去開鑿觀察的平峒也可,

  去探測地下的岩石也可,

  甚至去牆上鑽一個掛物的小孔

  也可。

  但請不要讓我去做一挺機槍,

  不要讓我高舉它四處掃射;

  也不要我做去一隻長釘,

  不要讓我用它釘死目標。

  我已然沒有了做人的欲望,

  因為我知道做人太難太難。

  做人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要重新學起,

  我深知自己沒有能力學會那些。

  我應付不了這人世的風雲,

  所以我知道自己達不到做人的標準。

  那麼就讓我做工具吧,

  做一個簡單的工具。

  請讓我盡工具本分來工作,

  請按我本來的面目來安排我。

  請好好用我,

  這樣或許我還會有用處。

  一個人想做一件工具只是一個

  可憐的要求,

  這份可憐的要求

  在我心裡已燃燒許久。

  我把這些火焰變成文字,

  就仿佛我把這火焰拋出胸膛。

  現在,我連這點可憐的要求都沒有了,

  火焰離去剩下的是冰點。

  於是,我連怎樣做一個工具

  也不知道了。  196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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