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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三毛說:「要是我今天在家,我非要拿棒子揍他們不可,他們把我的抽屜翻得稀巴爛。」

  二毛說:「三毛,你少說幾句好不好,爸爸在著急哩。」

  著急又有什麼用呢?丁子恒想,這都是天意。天要你亡,你想躲都躲不過。雯穎急道:「是不是很要緊?」

  丁子恒歎息道:「相片沒什麼,有問題的昨天都燒了。就怕他們拿日記做文章,那我就完蛋了。」

  雯穎急得發抖,她前言不搭後語,說:「那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要是搶下來就好了。我很害怕,他們那麼多人,我只有讓他們拿走。我不知道那麼重要,我應該保護它就好了。我只是怕弄壞了,就讓他們裝在旅行袋裡。我不曉得怎麼辦。我……」

  二毛說:「媽媽,不關你的事。你也沒辦法保護呀。」

  大毛說:「不會有什麼事的。我知道爸爸這人一向很謹慎,而且也一直很擁護社會主義擁護黨,日記裡肯定不會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人批判。不會有事的。」

  丁子恒孱弱的內心正需要大毛的這番安慰。他想,或許會是這樣吧。於是他坐直了自己的腰,苦笑一下,說:「大毛說得對,應該不會有什麼事。聽天由命吧。」

  十一

  夏秋兩季之中,烏泥湖有許多人被抄了家。抄家的人有的是機關裡的造反派,有的卻是宿舍裡的紅衛兵。紅衛兵因學校的不同,分成了好幾隊人馬。最厲害勇猛的一隊人馬的頭頭便是袁繼輝,尹媽媽的兒子尹金龍是袁繼輝的副手。尹金龍過去一向怯懦膽小,因曾與袁繼輝為鄰,長年得他保護,自然而然便成為袁繼輝的跟班。袁繼輝說一,他不敢二。這回袁繼輝說:「龍龍,你成分硬,是紅五類子弟,你得跟我一起鬧革命。」尹金龍即使對革命毫無興趣,袁繼輝發了話,他也不敢不衝鋒在前。他的母親尹媽媽對戴了紅衛兵袖章而顯得一臉英武之氣的尹金龍表示出莫大的欣賞。在尹金龍出門時,她不時地拉拉他的衣擺,整整他的袖章,然後把笑容堆得滿臉地說:「我兒好威風,替你爹媽長臉了。不過到樓房那邊鬧革命還是要小心點,那邊的媽媽對我們都很不錯的,你小時候的好多衣服都是他們給的。」這些話尹金龍特別不愛聽,他每次都要在心裡憤憤地想,他們給我那些衣服還是不因為他們不想要了,為什麼他們從來都不給我新衣服呢?但尹金龍敬畏母親,心裡就算有話也從來不敢說出口。

  每天都有好幾支抄家的小隊伍戴著紅袖章在烏泥湖宿舍的小路上來來去去,他們興奮的臉上散發著紅光,他們常常高聲武氣地談論著在哪家抄家最有成果。比方辛字樓下劉格非家一櫃子的線裝書,又比方庚字樓上陳杞家一些俄羅斯式的餐具和窗簾,而癸字樓下張者也家一台英文打字機,大有通敵電臺之嫌疑,當然被收繳為戰利品,諸如此類。大多的人家都對闖入家門的抄家者或不敢多言,或表示支持,惟有這天,一戶被抄的人家與抄家者爭吵起來。爭吵聲驚動了許多的人,但除了小孩子外,卻沒有人前去觀看。三毛和嘟嘟一般都不會放過這種熱鬧,吵架完後,他們回來告訴雯穎說,是嘟嘟的同學姬小萱的爸爸跟抄家的人吵起來了。抄家的頭頭是袁繼輝,他是以前常到家裡來複習功課的吳金寶大哥的弟弟,還有尹媽媽家的龍龍哥哥也在那裡。小萱的媽媽前天剛從友好商場買了一對帳鉤,是金色的,彎著的花兒很漂亮。可是袁繼輝硬說是四舊,要把它們給折斷。小萱她爸爸說這是剛買的。可尹媽媽家的龍龍哥哥說,文化大革命了,你們還買四舊?小萱她爸爸生氣了,就跟他們吵了起來。龍龍哥哥很膽小,嚇得往後退,臉都白了。袁繼輝很大膽,偏要折斷那對帳鉤。小萱他爸爸跟他吵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帳鉤拿走了。袁繼輝本來想折斷它,可是折不斷。後來他在燒四舊書時,把帳鉤丟到火裡燒了。那對帳鉤好漂亮,比我們家的漂亮多了,可惜是四舊。

  嘟嘟囉嗦半天,倒也把事情前後講得清清楚楚。丁子恒回來時,雯穎將此事說與他聽。丁子恒想,人和人真是不同呀,就算最終沒有結果,可他姬宗偉竟敢同抄家的人大聲吵鬧,也不失為壯舉了。姬宗偉一向滿不在乎,敢說敢為,最後倒什麼事也沒有,連他的大字報也沒見到幾張。而自己成天小心翼翼,卻總是難逃一劫,這一次更是如此。

  丁子恒的大字報在抄家的第二天又多了起來。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去看,每看一次,都會發現新的內容。他的日記正在被人翻查,不時有日記內容出現在大字報中。丁子恒盡可能使自己在看大字報時保持冷靜的心情,但他一回到家裡,這種冷靜便無法維持。他煩躁他焦慮他坐立不安,他憤懣他壓抑他食睡不寧。大毛跟他的同學到井岡山去了,二毛留在學校裡鬧革命,只有三毛和嘟嘟因停課留在家中玩耍。一天,三毛因為自己積攢了許久的毛主席紀念章被人搶走,在家裡大哭大鬧,心煩意亂之下丁子恒將他痛打一頓。已經敢於反抗的三毛,一邊哭一邊引用大字報上批判丁子恒的語言與之對抗。丁子恒更加惱怒,順手抄了根棍子看也不看便朝三毛打去。打得三毛嗷嗷地趴在地上,連哭都不敢了。

  雯穎沒有勸他,她面色蒼白地坐在一邊。只有嘟嘟大聲狂叫著:「爸爸!你要把哥哥打死了!」

  待丁子恒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理智時,他扔下了棍子,一屁股坐在床邊。雯穎哭道:「你打呀,你把孩子打死了是不是心情就會好一點呢?」哭著,見丁子恒臉色難看,便又罵三毛:「你為什麼就不能懂事一點?你怎麼敢用大字報上的話來刺激爸爸?你挨打是自找的,你活該。」

  丁子恒伸開自己的雙手,看著它們。他從來沒有這樣打過任何人,現在他卻用自己的這雙手打了他心愛的兒子。丁子恒想,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啊。我現在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啊。

  雯穎讓三毛趴在床上,為他的身上的傷處敷藥。三毛的身上紅一條紫一條,他翻著白眼望著丁子恒,一副絕不原諒的樣子。這眼光令丁子恒的心臟一陣陣收縮,他知道他把自己與這個孩子之間最美好的東西給毀掉了。這一刻,他心裡湧出的痛苦超過一切。

  一連幾天,三毛都沒有理睬他的父親。

  丁字樓上抄家的最大成果,不在孔繁正家,也不在丁子恒家,而是在吳松傑家。本來從吳松傑家也沒有抄走什麼東西,吳松傑既沒有攝影的愛好,也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年齡和資歷亦遠不及他的鄰居孔繁正和丁子恒。這一切似乎都在抄家者的意料之中,丁字樓上三家人中,抄孔繁正和丁子恒家都花去了一個多小時,抄吳松傑家時,只用了二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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