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這首詩引起的反響,完全在何民友的意料之中,群眾的憤怒有如一顆原子彈爆炸,何民友覺得自己似乎看得到蘑菇雲。而這首詩的被公開,卻完全在吳松傑的意料之外,當他走過這面貼滿大字報的牆壁時,發現又有了新的內容,便像許多人一樣駐足一觀。不料,他卻看到了自己。他甚至沒有細看何民友的落款,也沒有細看大字報對他如何批判,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那首詩,他立即呆若木雞。他呆立了許久許久,周圍人的議論和斥責他都沒有聽到,他已經因這驚嚇而變得癡呆。他沒有思緒沒有想法沒有對策沒有懊悔,他心裡只有三個字:我完了。

  吳松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踉蹌著進到辦公室的,但他知道,辦公室所有人都對他投來異樣的目光。這目光仿佛將他心裡的「我完了」三個字又濃塗重抹了一遍。

  丁子恒這天因自行車車胎沒氣,一路慢行,走過總院傳達室時,離上班時間只差三分鐘。他鎖好自行車,一路小跑往辦公室趕,卻見大字報牆下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大家仿佛並不在意上班時間已到。丁子恒有些奇怪,又有些緊張,生怕那裡的大字報上會冒出與自己相關的事。他鼓足勇氣,擠上前去。

  一遍看下來,丁子恒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的淚水並非因為吳松傑的可想而知的下場,而是因為吳松傑的詩給他帶來的深深震撼。他內心所產生的共鳴幾乎與他所受的到震撼一樣強烈,他從來沒有想到,與他同住一樓、平常相遇僅僅點頭示意、既無壞印象也無好印象的吳松傑竟有這樣的思想。他剛剛發現,素無交往的吳松傑在某些方面與他竟是那樣的相同相通,他甚至懊悔過去沒有同他有過放鬆自在的一聊。他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多麼的複雜和深奧,任何表像都沒有曲徑通幽之處。

  丁子恒把淚水忍了回去,因為他無權落淚。他甚至不能同情吳松傑,更不可能流露出對其詩的半點贊許。他腦子裡也只跳出三個字:他完了。

  幾天後,院裡選文革委員,何民友以很高的票數當選。他當選後,應聲走上俱樂部的舞臺時,臉上散發著勝利者的笑容,那笑容裡甚至透射著燦爛的光芒。這個時候的吳松傑,正在辦公大樓的地下室裡,沒完沒了地寫交待。他已經把自己的罪行交待到裡通外國,隨時準備叛國投敵的地步,可是人們覺得還不夠。他必須把自己的罪行繼續深挖下去。

  丁子恒也投了何民友一票,因為他覺得何民友就是搞這行的,他投不投票,何民友都會當選。他想,我犯不著得罪何民友這樣的人。

  十二

  國慶剛過,一場秋雨便狂落而下。涼爽的氣息隨雨而至,秋風終於把夏天剩餘的炎熱全部趕出自己的季節,烏泥湖的楊樹轉眼就把落葉飄灑得滿地。清潔工尹媽媽病了,沒人清理垃圾,也沒人打掃落葉。滿地黃葉,陡然間帶來幾分蕭瑟,幾分落魄,幾分愴然。

  丁子恒每天匆匆忙忙地趕去上班。他的血壓一直偏高,可是他沒有請病假。雖然壬字樓的杜大夫表示可以給他開三天病假,但丁子恒謝絕了。一是他從心裡一直不喜歡這位杜大夫,二是他覺得眼前要學習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倘若拉下,萬一要發言要寫體會什麼的,他將無法應付。好容易因吳松傑的出現,轉移了人們鬥爭的目標,寫他的大字報並沒有增加。這個關頭,還是小心點為好,至少不要貽人口實。

  學習的內容仿佛是丟得滿地的線團,每一團都被扯出了線頭,每一個線頭都在學習。學習32111鑽井隊的英雄事蹟,學習洪山區學習毛選標兵的事蹟,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學習《紅旗》雜誌第十三期社論,學習林彪和周恩來講話,學習尉鳳英事蹟,學習《紀念魯迅》一文等等。

  學習之中還穿插著無數報告。關於革命大串連的報告,關於丹江口文化大革命情況的報告,關於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報告,關於何民友與林院長面對面鬥爭的情況的報告,關於湖北省委檢討書的報告。學習和報告成為生活中的主體內容,丁子恒直覺得自己越學越暈頭轉向。

  寶珠寺的對外運輸與人工或天然材料方案的討論,便擠在這些學習和報告的夾縫中進行。人們已無心爭執,只用了半天時間,很輕鬆地通過了採用天然砂加鐵路運輸的方案,生產總算有了一點進展。

  而林正鋒院長的檢查也在這時開始了。此前,關於林院長的大字報,只能用層層疊疊一詞來形容。幾乎各處室都在收集整理他的材料,就連丁子恒,也曾被派到資料室搜尋林院長在各個時期的講話記錄。那些資料經過丁子恒的眼,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拿回去,交給室裡的積極分子,他們一下子就發現了許多問題。看出問題的人便反問丁子恒:「為什麼這麼明顯的錯誤你就看不出來呢?」問得丁子恒一聲不敢吭,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看不出問題來。

  這天俱樂部裡座無虛席。其他被停職或打倒的反動權威們作為陪襯亦都到場,他們被安排坐在第一排,丁子恒看到吳思湘和金顯成也落座其中。他們個個面色發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俱樂部這個舞臺曾經是他們趾高氣揚的地方,他們作報告,演講,發號施令,所有的情緒都從這臺上傳達到下面的每一個人。現在他們卻在同一地方挨整,他們的沮喪和惶恐替代了他們曾經有過的所有光榮。

  檢查用了三個小時,林院長沉重地一字一頓地讀著他的檢討。與他曾經眉飛色舞地大談三峽的狀態相比,丁子恒覺得他也老了。林院長在檢查中認為,這麼多年來,他的工作確實有錯誤,有的錯誤甚至很嚴重。但他不承認自己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更不承認一些大字報所說他在當年的革命中當過叛徒。他認為他一直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他為革命流過血負過傷,也坐過敵人的監牢,他從來沒有當過叛徒。他在檢查中,不時講到自己當年的革命經歷,講到忘情時,臉上竟顯出一些激動和得意。這樣的神情,很自然地引起在場群眾的反感,不時有噓聲四起。

  一俟林院長檢查結束,立即有人站起來發言,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認為林正鋒是在避重就輕,吞吞吐吐,毫無共產黨人的襟懷坦白的品質。丁子恒覺得有的人的發言確有道理,有的人的發言簡直是胡說八道。有一個發言的人義憤填膺,演講般地痛斥了林正鋒十幾年來的錯誤領導,列了罪行二十條,每一條都足以將他打成反革命。丁子恒臉都嚇白了,他緊張地朝林院長望去,只見林院長面無表情,似聽非聽地坐在那裡。演講人最後高聲呼籲,要求院裡即將成立的文革小組上報中央,將林正鋒的黨內外一切職務都撤乾淨。

  因為話筒失真,丁子恒並未聽出是誰的聲音。但當演講人最後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從講稿上抬起頭來向鼓掌的人們示意時,丁子恒驚訝地看到,這個人是王志福。

  大字報在檢查會後一小時便上了牆。吸引觀看者最多的是三張大字報,一張是《是檢查還是炫耀還是繼續放毒?——質問林正鋒之一》,落款是樞紐室革命群眾;另一張是《看林正鋒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真實嘴臉》,落款是王志福;第三張大字報觀者更多,題為:《林氏反動司令部和他的黑走卒大畫像》,其中點了吳思湘、金顯成以及總工室大半老總的名,各處室主任亦有好幾個,此外還有一筆帶過的業務骨幹十幾個。丁子恒在一筆帶過的這十幾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頓時怦怦地跳了起來。細看大字報執筆人,又是「向東方」。丁子恒心頭頓時便有怒氣,想要罵人。不知道雯穎平素與沈慎之的太太聊天時還說過些什麼,這樣的鄰居真不可往來,就算女人與女人之間,也是小心為妙。

  下午,丁子恒想請假提前回家,室主任卻通知他,讓他立即去總工室一趟。丁子恒心中忐忑,不知禍福。總工室正副老總現大半已被停職,不知下面他將聽從於誰。孰料接待他的仍然是吳思湘,這使丁子恒有些驚訝。

  丁子恒說:「吳總,您找我有事?」

  吳思湘擺擺手,說:「千萬別叫我吳總,我現在已經停職了。不過,林院長還在職,他要我停職不停工作。但是,以後的事態會發展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我叫你來,是要趕緊把手上的事情交待給你。烏江渡一直是我主管,現在搞文化大革命,生產進度慢了下來,施工總平面圖到現在還沒有出來。我跟金總商量好,把你從寶珠寺調過來,你先把施工總平面圖做出來。」

  丁子恒心裡一怔,轉而一喜。他喜歡做事,手上有工作做,便是莫大的樂趣。丁子恒說:「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用全部時間工作?因為我得做許多資料工作才能動手。」

  吳思湘苦笑一下,說:「恐怕我沒有權力說這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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