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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十

  丁子恒剛從工地回來時,他的大字報頗有些多,這使他每天都處在緊張狀態中。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遊街,皇甫白沙連日挨批鬥,他更是繃緊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有時候他覺得只需一個小指頭輕輕一彈,那些神經便會紛紛斷裂。夜裡,噩夢也頻頻光顧,夢境奇怪得無法解釋。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書桌上的一滴墨水漬,在夢裡突然生長起來,越長越大,越大越黑,最後長成一隻巨大的怪獸,走下桌子,伸著手爪直撲而來,嚇得他從床上滾落到地下。他大驚而醒,醒後他覺得自己已幾乎無力承受眼前的局面。於是他想起不久前瘋掉的劉格非,突然之間,他理解了劉格非之所以會精神崩潰,是因為這個崩潰,給他帶來了一份安寧。

  他把這種感覺說給雯穎聽,雯穎聽罷嚇得把他摟得緊緊,淚水漣漣道:「你可千萬不能這樣。你只要想著我們娘兒幾個,你就沒權利像劉格非那樣。」

  丁子恒很清楚雯穎說得對,他是沒有權利學劉格非的。他的雯穎太文弱,弱得無法撐起一個家來,而他的三毛和嘟嘟還太小,他們不能忍受沒有父親的生活。

  丁子恒說:「好吧,我頂著。」

  書桌上那塊墨漬天天落入眼裡,每次都令丁子恒心驚,丁子恒每次都對那塊墨漬說:「我要頂著。」

  正是在丁子恒最緊張的時候,他發現有關他的大字報漸漸少了。仿佛這些內容說完了,再沒什麼好說的了。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氣,他想,也許這一關我已經過去了。

  剛進九月,天氣突然就陰下來。大雨隨陰雲而降,嘩啦啦一陣陣撲到地面,晴熱的天氣立即就有些了涼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從北京回到家裡,令丁子恒和雯穎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樂得跳進跳出。

  看到兒子,雯穎快樂極了。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快樂過了,話也比平常多出許多。雯穎說:「我說怎麼突然就涼快了呢?原來是你們從北京給我們把涼快帶回來了。」

  二毛到北京串連,參加完毛主席接見的活動後,找到大毛。大毛正與幾個同學約好到外地串連,就決定先到武漢,與二毛一起回到家裡。丁子恒一反往日對政治的漠然態度,整個晚上都在聽大毛二毛談北京的局勢。關於聶元梓的大字報,關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關於北京的抄家和批鬥,關於破四舊立四新,關於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前前後後,關於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等等等等。大毛和二毛講得眉飛色舞,覺得人生從來就沒有如此激動人心,也從來沒有如此揚眉吐氣。

  坐在一邊聽熱鬧的嘟嘟突然說:「我知道,我們家就有四舊。」

  雯穎說:「嘟嘟,你不要亂扯。」

  大毛一聽立即警惕起來,他說:「爸爸,我們也真是要檢查一下,有哪些東西屬￿四舊,趕緊燒掉,免得萬一有人知道了,添麻煩。」

  丁子恒有些茫然,說:「我們家有什麼東西?」

  二毛說:「爸爸的舊照片呀,舊書什麼的。」

  丁子恒立即清醒,說:「你們說得是。」

  說罷他從櫃中翻出一堆舊相冊,上面滿是灰塵,實在是許久沒有翻過了。他翻了幾頁,頓時出了汗。其中許多,倘要較起真來,也不是小問題。尤其是丁子恒過去與洋人同事的合影,丁子恒的表弟們穿國民黨軍服的照片,以及丁子恒當在年北京拍攝的一些街景和有女人頭像的櫥窗照片,甚至有的牆上還有反動標語。

  大毛二毛和雯穎亦都看得目瞪口呆。丁子恒讓大毛把關,凡覺得可疑的就都撕下來。丁子恒舊照片頗多,幾個人幾乎清理了一晚上,大毛二毛當即就拿到樓梯口牆角處進行焚燒。已是半夜時分,幽暗的牆角被火光照得通明。

  燒完照片,大毛和二毛上樓來,見丁子恒把自己的日記本也清理出一堆來,便問要不要趁夜晚一起燒掉?丁子恒望著那些日記發呆。他想這裡面幾乎記錄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歷史,一把火燒掉也未免可惜,就說:「還是放一放再說吧。」

  可是這天夜裡,丁子恒卻為了他那一堆日記本徹夜未眠。燒了固然可惜,可是如果不燒呢?前不久皇甫白沙的日記本被抄走之後,讓人逐字逐句地引用出來進行批判。甚至將他與妻子過夫妻生活以戲言所做的記載,也被寫成大字報。戲言僅僅一句:今日挺進中原。大字報認為皇甫白沙用革命的專用詞句來形容其行「下流」之事,簡直無異于流氓。就算大字報批判文字過於牽強,可皇甫白沙之自尊亦全然掃地。丁子恒自思,自己的日記裡雖無此類私生活文字,但平日裡就事論事所發的牢騷卻不會少。尤其是1957年以前,自己沒有一丁點思想覺悟,將所有不悅都徑直寫在日記上。隨便翻出一條,便可寫成一張大字報。1957年後,牢騷雖然少了,可又如何能保證自己所記文字沒有一點看法或是觀感呢?倘若被人弄出來一條條逐字逐句地批判,我還有什麼活路?丁子恒想著那些有可能出現的場面,心裡發抖,禁不住全身冒出大汗。他想,日記無非是個人的歷史,在這樣一場浩大的運動中,人都算不了什麼了,歷史又能如何呢?留之又有何益?倒不如一把火燒個乾淨,免得一旦出事,批判遊街戴高帽,令自己人鬼不是不說,還會令四個孩子未來的前程一塌糊塗。與孩子們相比,與自己的尊嚴相比,那點日記有什麼值得珍惜的?

  經過一夜苦思細想,丁子恒決定晚上還是叫大毛二毛把這些日記都一把火燒掉了事。決定之後,他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但丁子恒始料未及的是,抄家的造反派下午兩點就來到了丁字樓。領頭的人是地質室的文革小組長王志福,他們是為了孔繁正而來。

  正睡午覺的李維春一見來人,披衣而起。她還未開口說話,王志福便說:「我們地質室文革小組決定對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進行抄家。」不等李維春回答,便開始動手。

  李維春見勢頭不對,便趕緊將嚇得渾身戰慄不止的孔薇微塞進丁子恒家。李維春對雯穎說:「丁媽媽,煩你幫我照看一下薇微。」

  孔繁正的女兒孔薇薇患著輕度抑鬱症。她蜷縮在床角,顫抖著,一任眼淚鼻涕在臉上亂流。雯穎提心吊膽,她時而從門縫窺視隔壁情況,時而又回到床邊勸慰孔薇薇。她的勸慰語言是那樣乾巴巴的,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才能真正地安慰眼前這個女孩。

  幸而嘟嘟沒出去玩,一陣驚慌過後,嘟嘟說:「我們來下五子棋,好不好?」

  孔薇薇的五子棋下得很好,三毛和嘟嘟的五子棋都是她搬來後教會的。雯穎立即贊同道:「對呀,嘟嘟和三毛的五子棋大戰還沒分出勝負。薇薇在這裡,正好再教教嘟嘟,好讓她贏了三毛。」

  一場五子棋大戰,將孩子們對抄家的恐懼感消解了不少。但是令雯穎沒有想到的是,隔壁的抄家很快結束。其中一個抄家者說:「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隔壁是施工室丁子恒家,他也是一個反動知識分子。我看過他的大字報,他對社會主義事業從來都不滿意,對我黨也充滿仇恨,我們應該把他家也抄一遍。」

  王志福想了一想,說:「那好吧,我們既然來了,就要讓這裡的每一個牛鬼蛇神都不得安寧。」

  沒等雯穎來得及反應,抄家的人又沖進了她的家裡。兩個正坐在床上進行五子棋大戰的孩子嚇得目瞪口呆。雯穎說:「我家丁子恒沒有犯什麼事情呀。」

  一個抄家者說:「你們這樣的反動知識分子家庭,難道還需要犯什麼事嗎?」

  雯穎立即被嚇住,她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李維春進來,領走孔薇薇的同時,把嘟嘟也拉了出門。嘟嘟出門之前,突然掙脫李維春的手,跑到自己抽屜旁邊,用手按住它,大聲說:「這是我的抽屜,不准你們打開。」

  幾個抄家的人一起望著她,雯穎嚇得臉色蒼白,她幾個大步過去,拖著嘟嘟往門外塞。家裡所有的箱子和櫃子都被打開了,東西掀得一地。每一本外文書都被翻過,一個抄家的年輕人說必須看看有沒有與敵臺聯絡的密碼。放在壁櫥裡的相冊和丁子恒的日記本很輕易地被搜了出來,王志福說這些都得帶走。

  丁子恒上班未歸,大毛和二毛領著三毛到外邊跟人交換毛主席紀念章去了,家裡只有雯穎和此刻倚在門角悄悄觀望的嘟嘟。雯穎努力地使自己平靜,她知道,眼下就是這樣局勢,反抗和申辯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可以阻止這樣的行為,沒有人可以救他們。她惟一所能做的,就是聽之任之。

  一個抄家者用繩子胡亂地捆紮著相冊和日記,雯穎突然擔心那樣捆紮會有所損壞,便從壁櫥中找出一個旅行袋,說:「還是放在旅行袋裡吧,你們好拿。」

  正在捆紮的人見她說得有理,便接過了旅行袋。相冊和日記塞得滿滿的,他提起來時,旅行袋的提手立即炸了線。雯穎說:「提手要斷了,讓我縫幾針好不好?這樣你提起來方便一點。」

  王志福示意可以。雯穎便忙不迭地找出針線。正在雯穎穿針引線之時,一個抄家者說:「那邊兩家人,有一家是吳松傑,就是器材室那個父母都在海外的人。他成天垮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心理陰暗得很,要不要順便也把他家抄了。」

  王志福一思索,說:「還是那句話,既然我們來了,就不放過任何一家牛鬼蛇神。走,那邊去。」

  雯穎兩手發軟,大針大線地匆匆縫了幾下,趕緊讓他們拿去。一夥人轉眼就沖進了那邊的吳松傑家。

  晚上,丁子恒回家時,大毛二毛和三毛也已先行到家。得知日記已被抄去,丁子恒頹然地坐在書桌前,半天不說一句話。大毛歎口氣,說:「要是昨天晚上一口氣都燒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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