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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小孩子跟著遊街隊伍一直唱到李昆吾的家門口。李昆吾的批鬥會就在他家門口召開,丙字樓下的走廊便成了批鬥台。因為是下午,烏泥湖家屬委員會正學習,見有遊街隊伍進到宿舍,驚喜萬分,馬上將學習改成參加批鬥會。與枯燥無味的學習相比,看人批鬥人倒是有趣得多。陳霞之先不知道遊街到宿舍來的是李昆吾,還平靜地與丁字樓陳雯穎笑著聊天,聊的就是各人的丈夫在北京學習期間打橋牌的事。待發現人們簇擁而來的正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正當著所有烏泥湖宿舍的家屬們的面,戴著高帽子手敲銅鑼自喊自罵時,她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有如突遭悶棍打擊,人也呆掉了。

  李昆吾站在了一樓的臺階上,低著頭。他很想看到妻子陳霞之,可又怕陳霞之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實。他的心跳急促,神慌意亂。批鬥會開始後,第一個發言人上了台。陳霞之仿佛是突然醒了,她瘋狂地撲了過去,抱住李昆吾,大聲喊叫著:「他不是反黨分子!他不是地主!他不是流氓!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他呀——」

  立即沖上去幾個造反派,想把她扯開。可是陳霞之卻死死地抱住李昆吾,堅決不鬆手。她哭喊道:「不能呀!他是好人!你們不能這樣呀!」

  李昆吾正在家裡的兩個兒子書奇和書寶也都沖上前來,他們護著自己的母親和父親,與拉扯陳霞之的造反派推搡著,且推且喊:「不准鬥我爸爸!」

  圍觀者中有人喊起口號:「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絕沒有好下場!」

  李昆吾被這聲口號喊得渾身一震,他急忙對陳霞之說:「趕緊把孩子拉到屋裡去,別讓他們也給扯進來了。」

  陳霞之卻已經處於迷狂狀態,根本就聽不到李昆吾說些什麼。李昆吾伸出雙手,拼命推開她,並嘶聲罵道:「你滾呀!」又推開他的兒子,亦罵著:「你們滾回房間去!」

  但是他的罵聲毫無作用。在一陣混戰之後,幾個造反派終於扯開了陳霞之和書奇書寶。他們三人背後各有兩人站著,他們的手都被身後的兩人緊緊抓著,造反的人們強令他們與李昆吾一起低頭挨批。

  許多家屬都被這場大鬧嚇住了。待這一切結束,批鬥臺上一個人變成了四個人。家屬們開始不安,雯穎低聲對明主任說:「陳霞之和小孩子還是不能這樣鬥吧?」

  明主任點點頭,然後她走過去。明主任對批鬥會的主持人說:「是不是把婦女和小孩關到他們自己的房間去?」

  造反的負責人因為适才的大鬧以致會場被衝擊,一臉的不悅。他想了一下,方說:「把這兩個小孩子趕回他們房間,這對狗男狗女必須一起批鬥。」

  明主任趕緊把李昆吾的兩個兒子拉進他們的房間,明主任關門時,嚴厲地說:「你們不要瞎鬧,你們不能這樣破壞文化大革命。」

  風波過後的批鬥會進行得很順利。此刻的李昆吾心裡對妻兒的擔憂壓倒一切,對自己將面臨什麼,未來會如何,反倒無所謂了。陳霞之緊挨在李昆吾身邊站著,她渾身發抖,但卻堅定不移,李昆吾能聽得到她急促的呼吸聲。他心裡對她充滿憐惜和感激。他想,有妻如此,與你同生死共患難,以己命護你命,你這一生為她所做的一切,還能有什麼不值得?瞬間,他一直以來對前妻所有的內疚感和虧欠心理,一掃而盡。

  李書愛結婚以後,原本已經安心地過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了。丈夫陳遠南對她很好,婚後第三年她生了一個女兒,父親李昆吾對這個小外孫女也極是喜愛。平靜安寧的生活,使她漸漸忘卻過去,她對父親的怨恨也漸漸地沖淡了。這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像許多人一樣,李書愛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因為她和陳遠南的家就安在機關裡,所以她每天下班,進了機關大門,便一路看著大字報回家。看著看著,便想起了自己孤獨的童年,想起了自己苦難的母親,想起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荒山野嶺,連個掃墓之人都沒有,於是已經消散而去的悲哀又在心裡集結。她想,母親這樣的悲慘命運是誰造成的呢?我的內心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痛苦又是誰之過呢?當然是因為父親,因為父親現在的妻子陳霞之。他們舒舒服服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卻令我的母親貧病交加,未滿四十歲便化為荒山上的一座孤墳。母親生前曾是何等的孤獨,死後又是何等的淒涼。我是母親的女兒,我有權利讓那些曾經使我母親痛苦過淒涼過悲痛過的人也品嘗到同樣的痛苦、同樣的淒涼、同樣的悲痛。

  於是李書愛一張大字報貼到了李昆吾的辦公室門口。大字報的標題是:《為什麼我的母親躺在荒山?》

  這張大字報引起了轟動,人們爭相前去一閱,閱後便都很激動,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淚。人們對李書愛和她的母親充滿同情,轉而又對李昆吾滿懷憤怒。於是,譴責李昆吾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在此之前,李昆吾僅有十來張大字報,所談問題也是只專不紅之類。

  李書愛得到眾人的支持,神經亢奮。在此基礎上又寫出第二張大字報:《看李昆吾的真實嘴臉》。她將李昆吾過去給她的信中的一些文字摘要出來,逐條分析和批判,最後一一上綱。這就更加註定李昆吾在劫難逃。

  李書愛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大義滅親之舉,一時間傳為佳話。而李昆吾卻在猛烈的大字報轟擊下,節節敗退。批判會一個接著一個,批判言詞亦極其尖銳嚴厲。李昆吾由緊張不安到恐懼萬分,最後卻只有聽之任之。

  李書愛一把火燒著了自己的父親。開始她見李昆吾挨批判,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後來,批判火力愈來愈猛,猛到李昆吾已經無法招架,李書愛不由也緊張了起來。陳遠南抱怨她道:「你這不是自找的嗎?這是你自己的爸爸,你把他害得這樣慘,你有什麼好處?」

  李書愛嘴上說這是他咎由自取,心裡卻開始自責:我這麼做是不是過分了?於是她退出了這場戰鬥。但即使李書愛此後不再寫李昆吾一個字,批判李昆吾的烈火卻再也無法熄滅。

  李昆吾的鑼聲和那一聲慘然的叫喊在李書愛的窗下響起時,李書愛怔住了。她急速走到窗口,通過窗簾的縫隙看著遊街隊伍。那頂高帽子在陽光下明亮照人,帽子上的黑字極其醒目。李書愛大駭,她幾乎是跌坐在床邊。她的心開始痛苦。關於父親的記憶,如一本書一樣打開在她的面前。一頁頁翻過,分明滿紙都是父親對她的關愛,是父親因愧疚而為她的格外付出。她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已經無法改正。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個劊子手,只是為了自己痛快一下,就把自己的父親推上了斷頭臺。她不知道李昆吾怎樣承受這一切,能否承受這一切。她只知道從此以後,她不會再有父親。父親在她窗下的那一聲痛苦的喊叫,正是與她的訣別。

  這天下午,李書愛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陳遠南也因為李昆吾的遭遇而焦躁不安。陳遠南說:「看看看,這樣的結果你怎麼挽回?以後你怎麼見爸爸?」李書愛不做聲,眼淚卻從她的眼眶中滾落出來。李書愛突然覺得此刻自己心中的痛徹之感,比母親去世時還要強烈。

  這天她沒有吃晚飯。父親戴著高帽子,敲著銅鑼嘶聲喊叫的樣子,定格在她的心裡。她端著碗,眼睛卻盯著菜發呆,腦子裡一片空白。這樣的空白仿佛要延伸到永遠。

  陳遠南見她如此,又有些不忍,小心問道:「要不,我陪你去看看爸爸?不曉得他經歷了這樣的事,會怎麼樣。」

  李書愛依然呆滯著。好一會兒,她才說:「你說爸爸會不會有什麼事?如果我去了他會怎麼對我?」

  陳遠南說:「不知道。不過他是你爸爸,頂多大罵你一頓,就算他動手揍你,你也要擔著。這事是你惹起的,你說呢?」

  李書愛長舒了一口氣,說:「爸爸要是打我,那對我可能是最好的了。」

  晚上李書愛和陳遠南帶了孩子,買了水果,趕去烏泥湖。看到父親的家門,李書愛兩腿發軟。她不敢走上前,叫陳遠南抱著孩子先去看看。誰料陳遠南剛進門不到一分鐘,李書愛的兩個弟弟書奇和書寶便沖了出來。他們看見李書愛,一句話也不說,撲上去便打。陳遠南緊跟在後面跑出來,他手上抱著孩子,想上前拉架,又怕傷了孩子。李書愛沒有還手,她只是雙手抱著頭,往牆角邊躲避。陳霞之倚門而立,遠遠地望著這邊的戰場,嘴上掛著幾絲冷冷的笑意。陳霞之想,我早就曉得你不是個善輩。

  屋裡的李昆吾躺在床上,他看見兩個兒子沖出房門,知道他們會做什麼,他甚至想像得出屋外的場面,但他什麼也不想管。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覺得自己同埋葬在遠方那座荒山上的女人之間最後的一滴血也乾涸了,他與她再也沒有了任何關係,就仿佛從來也沒有見過面一樣。

  李書愛最終也沒有見到她的父親。她腫脹著頭臉回到家裡,一頭栽倒在床上。她想,我曾經把死去的母親埋葬在荒山,現在,我又把父親給活埋了,活埋在沉重的恥辱之下。想著,她不禁哭了起來,聲音越哭越大,終於變成了一聲聲的嚎叫。那叫聲在夏夜的星空下回蕩,很淒厲,很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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