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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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則貴說:「我跟林院長商量一下好不好?因為現在是運動時期,群眾如果不同意,我們也沒辦法。」 皇甫白沙走出院長辦公室。辦公室樓外的陽光猛烈而明亮。陽光下,四處散發著嘈雜的聲音。口號聲鑼鼓聲和熱烘烘的空氣混和在了一起。皇甫白沙神情木然,然而他的心裡卻被這明晃晃的陽光照得透亮:是我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我是殺死兒子的第一兇手。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在1957年的表現。為什麼要顧及自己的良知呢?良知又是什麼呢?倘若在那一年我也像周則貴一樣積極地反右,狠狠地把那些說過幾句正直話的知識分子打成右派,把他們的行為罵得狗血淋頭,那麼,我就不會有今天。最重要的是:我的兒子就不會有今天。1957年的那份慘痛,到了1966年,潰破成了他心頭血淋淋的傷口,一生一世都流血不止,一生一世都不會彌合。 皇甫白沙對自己的過去痛心疾首。就在這一天,他理解了為何有人對於上面的指示,有理無理,都拼命地加倍地去執行。因為政治鬥爭鐵面無情,因為人人都不想讓家裡出現皇甫浩,因為你活在世上並非孤零零的一個人。一旦為良知而反抗,大禍殃及的絕不止是你自己。它殃及家人,殃及兒女,殃及子孫後代,甚至一代一代殃及下去,永無止境。你在這世界上,活的不止是你,而是你的整個的宗族。 皇甫浩的慘死,似乎喚起了人們心裡的一點同情。在這個嚴酷的季節裡,皇甫白沙沒有被遊街,以後,他也沒有被遊過街。縱然如此,皇甫白沙的堅強的意志,卻在這個季節中瓦解。 沒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第一個遊街游到烏泥湖來的人會是丙字樓下的李昆吾。 春天以來,李昆吾大多的時間都在烏江渡工地。謝森寶主任率人來進行了文化大革命動員後,工地上的人陸陸續續回總院參加文化大革命了,工作都壓在剩下的幾個人身上,生產進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李昆吾白天在工地奔波,晚上除了參加學習外,還得寫小字報。院裡規定工地暫不貼大字報,但必須寫成小字報寄回去,然後有專人將它們抄成大字報貼在院裡的大字報欄上。革命是每一個人的事。 李昆吾因此而感覺到壓力太大,恨不能一個人分成幾個人用。正當他因為工作壓力太大而頗覺吃不消時,總院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叫他立即交接工作返回總院,參加運動。這個電話令李昆吾長吐一口氣,他渾身一松。走前他對仍然留在工地的張者也笑道:「先前你成天說你一人頂兩人,現在看來你一人得頂三人用了。」 匆匆而歸的李昆吾滿以為又有重要工作等待他的出馬,沒料到迎接他的竟是劈頭蓋臉的層層大字報。批判言詞的激烈粗暴以及批判的內容都令他大為驚愕,他幾乎懷疑是否有人與他同名。 然而當他看到他的女兒李書愛所寫的大字報時,他終於明白了這些大字報的由來。原來最先向他發難的竟是他的女兒。他的憤怒油然而起,他未回自己的辦公室,徑直跑去找女婿陳遠南。李昆吾大聲質問著陳遠南:「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慫恿書愛寫我的大字報?」 陳遠南面色發白,囁嚅道:「書愛非要寫,我勸過她,可是她不聽……不是我寫的……」 李昆吾大聲說:「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我成了牛鬼蛇神,她作為我的女兒就感到十分愉快了嗎?」 李昆吾說罷揚長而去。他想,就算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可我還是你的父親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想著,便有幾分痛苦的感覺。 李昆吾覺得他無法理解女兒李書愛的所作所為。他作為父親曾經虧欠過她,可是自他認識到這一點後,他就在想盡一切辦法彌補他曾有過的虧欠。老婆陳霞之為此與他發生數次爭吵,他也從來沒有動搖。他深知他已經對前妻犯下了不可補救的錯誤,那種深深的內疚只有通過對女兒的無限關愛,方能有所彌補。然而,無論他怎樣做,女兒在心裡始終不肯原諒他。他以為時間長了,他的真心終究可以打動女兒。現在看來,這一天並沒有到來,來到面前的卻是女兒充滿怨恨的大字報。李昆吾此時方明白,因為自己的過去,他必須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 批判會開過了,檢討作過了,大字報數量也漸漸少了,李昆吾度過了最初的悲觀時刻。他想最壞韻結果也就是被趕回鄉下,他的罪不致坐牢,也不致被抓起來。李昆吾把這張底牌想好,心裡也就有了一份任由處理的踏實。 但他卻忽略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與以往任何時候都絕然不同的革命。一天,處裡一個年輕人拿了一頂高高的帽子擺到李昆吾面前,白紙糊的高帽上寫著「地主+反黨分子+流氓李昆吾。」 李昆吾一看頓時驚慌失措。他伸出雙手,顫聲道:「不,不可以……不……不!隨便你們怎麼處置我都可以,我不能戴高帽子遊街。」 李昆吾的聲音雖然很微弱,但也足以今年輕人聽到。年輕人沒有理睬他的要求,他走上前,將高帽子放在李昆吾的頭上,嚴肅道:「你只有老老實實,才是你惟一的生路。」 李昆吾萬分悲哀,他想我這樣活得丟盡了臉面,我還要生路幹什麼呢? 年輕人又遞給李昆吾一張鑼,說:「你一路走一路敲鑼。你的口號是:『我是地主加反黨分子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該萬死!』記住了嗎?」 李昆吾抬起頭,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他低聲道:「能不能把流氓這個詞去掉,我從來都不是流氓。」 造反的年輕人眼睛一瞪,說:「你同時娶兩個老婆,你不是流氓誰是呀?你想耍賴嗎?你想抗拒造反派嗎?」 李昆吾嚇得心裡一抖,不由自主道:「我不敢。」 年輕人說:「那你就得自覺喊口號。你是一個有罪的人,你犯有人命。你想想被你害死的人,你就應該明白你自己罪孽深重。」 李昆吾想起往事,他幾乎要流淚了。他想這或許正是對我的懲罰吧,這或許正是我命中當有的一劫吧。他回答說:「是,我罪孽深重。」 遊街的隊伍走出辦公大樓,穿行在機關的大院裡。隊伍從青年大樓樓下經過,李書愛的小家正在那裡。那扇有著小碎花窗簾的窗口李昆吾再熟悉不過。此刻,窗簾緊拉著,有一點點風,鼓動著簾上的小碎花。游到此處,李昆吾突然敲了一下鑼,高聲喊出他的第一聲:「我是地主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該萬死呀——」 李昆吾的這聲叫喊,沙啞而悲涼,聞者莫不感覺心頭一縮。 想想那扇窗子裡住著的女兒李書愛和女婿陳遠南,李昆吾心說:女兒你聽聽吧,你爸爸這樣打著鑼糟賤自己,你就會滿意了嗎? 遊街的隊伍出了大門一直往烏泥湖走去。路過古德寺時,遇到一群正欲沖進去造反的紅衛兵。紅衛兵見到遊街隊伍,暫時停下自己的衝擊,在寺門口形成夾隊,揮臂高喊起口號。高帽子上清楚地寫著李昆吾的罪名,紅衛兵就喊:把反黨分子地主流氓李昆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反黨分子地主流氓李昆吾永世不得翻身!一陣陣口號清脆響亮,聲聲震耳,嚇得李昆吾雙腿發軟,魂飛魄散。 隊伍繼續朝烏泥湖方向而去。行至空軍醫院門口,與一群正從機關游泳回來的孩子不期而遇。一個小孩尖叫了起來:「呀,這是李書奇的爸爸!」 另一個小孩大聲說:「原來李書奇的爸爸是暗藏的敵人呀。」 「哇,這也是我們班李書寶的爸爸。」 李昆吾知道他遇到的這些孩子正是烏泥湖的。他立即替他的兩個兒子慚愧起來,他無法令他們在宿舍裡有面子。因為他的緣故,兒子們在他們的朋友中的地位將一落千丈。 不知是哪個孩子帶了頭,這群半道而遇的孩子緊緊尾隨在遊街隊伍後,自成一支小隊伍地高聲喊叫起來: 李昆吾呀, 你瘦得像個鬼, 鷹鉤的鼻子癩蛤蟆的嘴, 黃瓜的屁股扁擔的腿, 你說你長得美, 原來你是一個吊頸鬼! 這不知是以前唱誰的兒歌,小孩子們換上了李昆吾的名字。押著李昆吾遊街的造反派們一邊聽一邊哈哈大笑。聽第一遍時,李昆吾深覺污辱,聽第二遍時,李昆吾便無所謂了,待第三遍唱下來,李昆吾的心已經麻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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