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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嘟嘟一放假就去了夏令營,一去便是三天。三毛在家跟嘟嘟鬥慣了,當嘟嘟不在家時,他覺得家裡好無趣。雖然二毛已放假回到家裡,大毛也從北京回來過暑假,可三毛覺得跟嘟嘟比起來,兩個哥哥簡直乏味透了。他們除了教訓他就是教訓他,其它還會什麼呢?他三毛既說不過他們,也打不過他們,甚至他知道的東西他們也全知道。人到這一步,還有什麼意思呢?三毛深感給人當弟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情。而嘟嘟卻完全不一樣,嘟嘟下軍棋永遠下不過他,嘟嘟打牌也總是下游,給嘟嘟變戲法她永遠也猜不到,帶嘟嘟出門玩她永遠都屁顛顛地緊跟在他身後,嘟嘟經常被他整得又哭又笑,最後還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使他覺得做人有多麼快樂。

  嘟嘟走後的第一天,他去蒲家桑園拉蒲海清出來玩。蒲海清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他要幫他媽媽下地除草。三毛本來也想去,可一看太陽那麼烈,心想萬一曬中了暑怎麼辦,便退縮了。吳安林和吳安森都跟著外婆回老家了。三熊四龍成天拿著鐵叉去後湖叉青蛙。三毛雖說也想跟著去,可是他的媽媽雯穎卻堅決不許。無聊的三毛回家來想找二毛下軍棋,二毛卻一口不屑的語氣道:「我對軍棋沒興趣,要下就下圍棋。」三毛想聽大哥講講北京的故事,可大毛也是滿臉不耐煩地說:「你小不點一個,懂什麼?講了也白講。」三毛一肚子火,心裡恨恨地說,我偏對軍棋有興趣怎麼樣?我偏要聽北京的故事又怎麼樣?

  無可奈何的三毛只好一個人翻軍棋。紅軍的司令姓丁,白軍的司令姓淳(就是大毛的名字丁淳那個淳),紅軍的軍長姓簡(就是三毛的名字丁簡那個簡),白軍的軍長姓朴(就是二毛的名字丁朴那個樸)。三毛按照自己的喜好,給每一個棋子都起了姓。他的情感明顯地傾向于紅軍,於是每當翻棋對紅軍不利時,他都會用悔棋的方式把這種不利變成有利。丁司令和簡軍長合起來就是他丁簡的名字,這兩個人是永遠也不會被炸死或者被吃掉的。他們屢戰屢勝,永立不敗之地。三毛這麼下了幾盤,越下越來勁,他把每一盤棋當做一場戰鬥。三毛覺得他應該把他的每一場戰鬥都寫出來,等嘟嘟回來後給她看,一定會特別有趣。於是三毛拿起筆,開始寫他的戰鬥經歷。

  這盤棋第一個被翻出來的白軍的馬團長。三毛想,這個馬團長應該是個麻子,而且是一個陰險的人。第二個翻出來的還是白軍的人,是師長,三毛想這個師長就姓張好了。張師長脾氣很壞,經常發火。一拉不出屎來就朝麻團長拍桌子。第三個翻出來的是紅軍的工兵。三毛想工兵最小,可是很重要,跟嘟嘟差不多,就讓他姓嘟吧。為了不讓嘟工兵被麻團長吃掉,三毛首先讓他住進了大本營。接下去,紅軍的簡軍長出來了。簡軍長威風八面,他長得像飛刀華,他的槍法百分之百的準確,他只要出擊,白軍就只有一個死字。一盤軍棋被三毛下得狼煙四起,也被他寫得精彩紛呈。

  三毛一連幾天都在做這件有趣的事情。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寫字也會有這麼快樂,連二毛問他去不去長江玩水,他也表示不去。雯穎很少見到三毛在他的房間裡這麼安靜,更少見他幾天不出家門,更更少見他這麼長時間拿著筆不停地寫,竟不知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問大毛二毛,兩人也說弄不懂他。

  到嘟嘟回來,三毛幾乎寫滿了一個作業本。他看到嘟嘟,松了一口氣,仿佛覺得他寂寞的日子終於過完了。一家人聽嘟嘟講述她在夏令營的經歷,聽到她參加授槍儀式,又軍訓,又躲警報,最後還急行軍。三毛聽得不斷歎氣,直恨自己沒能前去。嘟嘟把她被蟲咬以及被收容的情節一律貪污掉了,她覺得那都是很丟人的事,千千萬萬不能讓三毛知道。

  而這時的三毛並不想知道她更多的細節,倒是迫不及待地要嘟嘟來欣賞他寫的《軍棋大戰演義》——這是三毛給自己的書起的名字。三毛的字寫得歪歪倒倒,嘟嘟無法看出他寫的是什麼。三毛便拿起來,念給嘟嘟聽。三毛念得繪聲繪色,嘟嘟聽得入迷。她想,這麼精彩的打仗故事,難道是三毛寫的嗎?連雯穎都聽呆了。她不禁拿過三毛的作業本,細細地看著三毛寫的內容。雯穎說:「三毛,你怎麼會想到寫小說的?」

  三毛說:「這哪是小說?這是我的《軍棋大戰演義》!」

  雯穎說:「有人物有故事,就是小說嘛。」

  三毛大驚,說:「真的?我寫的是小說嗎?」

  二毛聞聽亦拿起三毛的作業本來看,看過說:「全都是司令軍長什麼的,哪有這樣的小說?」

  三毛說:「你又沒打過仗,你哪裡懂?」

  三毛不在乎二毛的看法,他覺得反正二毛從來也沒有同他看法相同過,可是三毛很願意聽嘟嘟說點什麼。三毛說:「嘟嘟,你覺得我寫的這個怎麼樣?」

  嘟嘟大聲地說:「很好呀。我覺得三毛寫得比《漁島怒潮》還要有趣。」

  三毛高聲地笑了起來,他太開心了,因為他知道,《漁島怒潮》是嘟嘟最喜歡的一本小說。

  三毛最終還是從烏泥湖其他人那裡聽說了嘟嘟在夏令營的事,三毛大叫了三聲「沒出息」之後,便在他的《軍棋大戰演義》中加進了一個小女兵,這個小女兵的名字很怪,叫做「口者耳」。嘟嘟一下子就看出這是她的「嘟」字被拆了開來。軍棋中根本就沒有這個角色,可是三毛非要把她寫進自己的書裡。

  嘟嘟心裡悲哀地想,這下可完了,這些事情一旦進了書裡,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我那些不光彩的經歷,我該怎麼辦呢?嘟嘟從此便有了自己的心思。

  七

  夏天還沒過完,丁子恒奉命去了一趟丹江,院裡在丹江進行總結。丹江的問題一直很多,從一開始,就不斷地暴露出來。他們住進了丹江的蘇家溝,比起漢口,蘇家溝一早一晚的風要冷得多,丁子恒一日不慎,患了感冒。吃了幾片藥,未曾見效,倒又咳嗽起來,直咳得人透不過氣。討論時,自己無法發言不說,還使得會場無端地生出一種不安的氣氛。於是,負責這次總結會的吳思湘便讓丁子恒提前回去了。說來也怪,丁子恒一進家門,咳嗽便減輕了許多。差不多沒怎麼吃藥,就好了起來。丁子恒很緊張,怕人說他是故意裝病,不想呆在基層,便專程去醫院問杜大夫這是什麼緣故。杜大夫聽罷笑了,說沒什麼緣故。要麼是你的病到了這時候,就該好了,要麼是你不適應蘇家溝的空氣。

  丁子恒覺得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便不再多問。他不喜歡杜大夫,覺得這人雖然是一個醫生,可他說話的味道和臉上的神情都透出他骨頭裡的油滑和膚淺。更何況,丁子恒聽說他和姬宗偉的太太關係有一點曖昧,而此事姬宗偉本人始終不知道。丁子恒對姬宗偉印象一直頗好,為了姬宗偉,他也格外地厭惡杜大夫。

  秋天又不動聲色地來到了。丁子恒越來越有一種懨懨無味的感覺。仿佛夏天的離去,把生命的激情也卷帶而去。他常常想,是不是因為自己年齡大了,心裡就會無緣無故地對什麼事都產生厭倦感呢?他甚至覺得以往最能激發他情緒的工作,現在對他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因為那些事情做來做去,總難有一種完滿的結果。一個人做事,總也看不到結局,他還有什麼興致一直往下做呢?丁子恒這樣想時,心裡常常獨自歎息。

  機關裡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住房的緊張程度也越來越厲害。人們對烏泥湖樓房的工程師們一家人住兩大間房子提出了意見,說是有的人家孩子都上大學和住校了,卻仍然占兩大間,還有的人家,人口極少,也占著兩間住房。而工人和技術員們及其他普通職工卻無房可住,許多人家甚至兩家所住的面積加起來,還不及烏泥湖樓房一個房間的面積大。大家都是人,為什麼有的人房間空著,而有的人卻居無定所。這世上的公平二字又從何說起?這同杜甫詩中所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豈不是一樣嗎?

  這個意見一提出,便引起強烈共鳴。烏泥湖宿舍樓房的人家都開始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的住房會是個什麼結果。院裡為此而開了緊急會議,會上對技術員和工人們所提的意見進行了研究。同時也對烏泥湖樓房的住戶進行了調查。最後決定,動員工程師自覺退房。

  丁子恒本以為這個消息在烏泥湖會引起有如炸雷一樣的震動,卻不料,他看到的卻是水波不興的場面。幾乎沒有人提出異議,也沒有人為此而感到憤慨,仿佛一下子都對院裡的通知採取了認可態度。

  這天下班,丁子恒騎車經過古德寺,見到正步行著的張者也。丁子恒叫了一聲「張工」,便下車與之同行。丁子恒先問了問張楚文的情況,張者也一副搖頭歎息狀,歎息完便也打聽大毛在學校如何。丁子恒怕引張者也傷心,便淡淡地談了幾句大毛的生活。

  張者也說:「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呀。」

  丁子恒說:「這話怎麼講?」

  張者也說:「楚文這孩子自小在學校當幹部,我想這時代看重的也不光是學習,積極要求進步也是非常重要的,就一直鼓勵他當好幹部,要努力進步。可這小子,進步得也太多了,進步到我已經接受不了的地步。如果像你家大毛那樣,平平穩穩的,聽父母的話,一步一個腳印地上大學,該有多好。」

  丁子恒說:「雖然我也覺得孩子應該上大學,可這世事難料,誰曉得他們各自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張者也想了想,說:「那倒也是。楚文給家裡來信,說大別山那邊對他們這批知青非常重視,要樹為典型進行宣傳。果真如此,從政治角度上講,對他這種熱衷政治的青年,也不失為一種上佳的選擇。」

  丁子恒說:「是呀。我家大毛就不同,他不讀書,就什麼都做不了。他在學校裡外號就叫書呆子。」

  張者也似乎心情平衡了一點,他笑了笑,說:「這我倒是聽楚文說起過。」

  丁子恒說:「張工,我想問問你,退房子的事,你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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