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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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者也說:「能怎麼辦?只有響應號召,退掉唄。如果硬頂,再給你來幾條意見,你哪裡吃得消?丁工,院領導既然已經開了會,並且做了這樣的決定,大勢所趨,這不是你我能強得過去的,我看你也順從好了。」 丁子恒沉默了幾秒,說:「你說得對。只是……將來,我都不知道我們怎麼住。」 張者也說:「工人怎麼住,你就怎麼住。我想這個困難我還能克服,從前逃難時,不是比這裡的條件差多了?現在,你我也不要講究什麼了,和大家過得一樣,最好了。再說,再怎麼也比工地住得好吧?」 丁子恒說:「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張者也說:「不是似乎,是肯定只能如此了。」 丁子恒回家同雯穎商量退房一事。雯穎大驚,說:「那怎麼行?大毛二毛寒暑假回來怎麼住?還有,三毛和嘟嘟都要長大,男孩女孩住在一個房間也不行。我們不是多一個房間而是差一個房間。」 丁子恒苦笑一下,說:「你就不要太講究了,有一片瓦可以為你遮風擋雨,你就應該滿足了,好多人還連這片瓦都沒有哩。再說,比起我們逃難的時候,已經強多了。」 雯穎疑惑道:「為什麼要和逃難的時候比呢?現在是新社會,日子應該越過越好,房子應該越住越大,怎麼能和逃難時相比呢?」 丁子恒長歎一口氣,說:「你們女人哪,真是頭髮長見識短。」 雯穎不高興了,說:「我見識短還不是因為跟你結了婚,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在家做飯帶孩子!你有什麼話說好了,何必譏笑我們見識短呢?」 丁子恒見雯穎滿臉慍怒,趕緊賠不是。賠完後,他哭喪著臉,說:「你以為是我想退房子嗎?這是院裡的決定。如果我不主動退房,被人寫大字報或者遭人指責豈不是更糟?」 雯穎嚇了一跳,說:「會有這麼嚴重?」 丁子恒說:「難說。反正蘇非聰被趕回老家也就是一句話惹的禍。」丁子恒原本只是隨口說說,可話已經說到了這裡,細想一下,卻也覺得汗毛直豎。便又說:「雯穎,我看我們自己就克服一下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沒什麼謀可亂,可我們小不忍則有可能成大禍。你說是不是?」 雯穎想了想,覺得萬一真強著不退房,追究起來,畢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再說丁子恒也是一個喜歡住得寬敞一點的人,常常幻想著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書房,不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他又怎麼會主動退房呢?望著丁子恒深鎖的眉頭,雯穎有些懊惱自己對丁子恒的不理解。她想,他在外面工作,壓力一定是比我大得多,我應該分擔他的壓力,怎麼能讓他回家也為難呢?想到此,雯穎趕緊說:「你決定好了,退房總歸是有你的道理。二毛星期六回家,讓嘟嘟擠在我們大床上好了。」 丁子恒說:「再不,打地鋪也行。我跑工地時,一沒地方住,就打地鋪,這個我拿手。」 事情就這麼定了,丁子恒決定主動把房間退掉一間。但他還沒來得及報名退房,就見《長江流域報》上登出工會對金顯成退房的表揚。說是金顯成副總家雖然自己住得比較擠,但還是想到更多的同志缺少住房,於是主動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一間來云云。丁子恒看到這條消息,心裡竟是一松。影響他心情的不是因為金顯成的退房,而是報上一旦登出表揚金顯成的消息,就是說金顯成過關了。 一個星期後,院裡貼出大紅紙的表揚名單,上面對那些主動退房的人動用了大量的讚美之詞。名單按報名退房的先後次序來寫,第一個便是金顯成。丁子恒本以為自己是退得頗早的一個,看名單時方發現,其實自己排在倒數第九位上。院裡通知一下,許多人次日便交了退房申請。同宿舍的張者也、李昆吾、洪佐沁、姬宗偉、陳杞等,幾乎都在他之前提出了申請。丁子恒算了算,烏泥湖除了三代同堂的嚴唯正等幾戶人家外,差不多的人都退掉了一間住房。大紅紙上說,知識分子的覺悟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政治掛帥後,思想有了驚人的進步,這次院裡的退房運動可以說是圓滿成功。 面對這樣的消息,丁子恒不知何故,竟感覺木然。仿佛一切到了此時,於他來說都無所謂了。 八 十二月的一天,因公致殘的宗梅生搬進了金顯成退掉的那個房間,這是甲字樓下的右舍。宗梅生準備十二月二十六日結婚,這天是毛主席的生日。宗梅生說他負傷後能得到這樣的照顧,全靠毛主席,全靠共產黨。為了牢記毛主席的恩情,他把婚禮選擇在了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要讓這個日子成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最甜蜜的最幸福的日子。 本來,宗梅生和羅彩秀的婚禮只想簡簡單單辦一下。宗梅生在此地可謂舉目無親,他的父母因家中窮困,無法前來,羅彩秀是地主的女兒,親屬也不便出席。所以婚禮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照顧他的老錢將這個情況透露給了謝媽媽。謝媽媽一聽便動了惻隱之心,說就算羅彩秀是地主女兒,可現在講究重在政治表現。羅彩秀沒幹過壞事,她主動前來照顧因公負傷的宗梅生,就是為建設社會主義出力,就是一個好的政治表現。為什麼就不能把婚禮好好辦辦呢?為什麼就不能讓負傷致殘的宗梅生感到黨的溫暖和人民的溫暖呢?謝媽媽的話句句都顯示出了高水平,烏泥湖宿舍的家屬們心裡都一亮,紛紛說,對呀,宗梅生這輩子不容易,為什麼我們不能為他把婚禮好好辦辦呢?許素珍說:「這些年餓得慌,大家好久都沒有在一起開開心了,就把給小宗辦婚禮當成為我們大家開心好了。」 明主任一想,覺得也是。三年的自然災害,令日子過得沒了氣氛,人心都跟凍僵了一般。現在日子一天天又好了起來,大家的熱情也都如同被解凍一樣燃燒了起來,那麼,為什麼不就此讓這燃燒的火焰更烈一些,更旺一些呢。回想起1958年大躍進時,大家團結一心熱火朝天地幹事業,該是多麼快樂。明主任這麼想過,便覺得實在是沒有理由讓宗梅生的婚禮簡簡單單辦掉,為了因公負傷的宗梅生,也為了她們自己,她們應該好好操辦一下。 既然連明主任都這麼想了,家屬們便都行動起來。為他人張羅婚事,似乎是女人的天性,這件事竟讓所有家屬都覺得激動。許素珍領了人把房子粉刷一新,張雅娟陪著羅彩秀上街買了幾件家具,計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廚房裡的鍋碗瓢勺是烏泥湖的家屬們湊份子錢買來的。金媽媽剪了幾個雙喜貼在了窗戶和門上。小孩子們更是激動不安,天天跑去新房看熱鬧。新房尚空著,並無人住,門上總是掛著一把鎖。嘟嘟去過幾次都沒能看到屋裡的樣子,更沒有看到新郎倌和新娘子,便有些氣忿,每次回來都發牢騷,說為什麼就不能先當新娘子再結婚?為什麼非要規定到二十六號才能結婚?為什麼不能把新房的門打開來讓所有的人參觀?每每在嘟嘟發牢騷時,一家人都覺得好笑。 婚禮終於如期舉行。因為新房太小,便把舉辦婚禮的地方移在了原先掃盲班的教室。頭兩天,明主任事先領人將這裡佈置了一番。還特地請書法寫得好的劉格非寫了王傑的話貼在牆上。 什麼是理想,革命到底就是理想。 什麼是前途,革命事業就是前途。 什麼是幸福,為人民服務就是幸福。 婚禮前一天,宗梅生來看了看這裡的佈置情況,在這條豪言壯語下,他凝視了許久,不禁暗自感慨。心想,比起王傑的粉身碎骨,我殘了半身並且還能娶到老婆,該是多麼幸運。宗梅生自受傷後,從來都是滿心無名的哀怨,而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是滿足。 這天的婚禮熱鬧的程度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不光水文站來了許多人,烏泥湖宿舍的家屬也來了一大半,再加上數不清的竄來竄去的小孩子,整個婚禮喧鬧成一團。水文站的站長作為男方家長講話,很是動情地講述了宗梅生當年受傷的情形。歷歷往事,令宗梅生情不自禁地雙淚長流,婚禮一時氣氛低沉。直到有一個小孩子大聲喊著:「結婚好開心哦,為什麼要哭呢?」方使宗梅生意識到,這個日子他應該快樂。 婚禮在快半夜的時候才結束。張雅娟最後一個離開新房,臨走前,她依然有些憂愁,她不知道年輕的羅彩秀將怎樣和一個毫無能力的新郎度過這個新婚之夜。她只好一遍一遍叮嚀羅彩秀:既然你自己選擇了宗梅生做丈夫,今天晚上你就要有心理準備。你不能像別的妻子那樣享受男女之事,你只有忍著點。羅彩秀明白其話意,只知道紅著臉拼命地點頭。 宗梅生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終於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美麗的胴體。他顫抖著用雙手在羅彩秀光滑的肌膚上撫摸著。他將鼻子貼上去嗅著她的芬芳。然後他再一次地落了下眼淚。宗梅生說:「秀,對不起,我沒辦法讓你開心。可是我這輩子都會用心來愛你。」 羅彩秀亦用雙手從他的背上一直撫摸到他另外一半毫無知覺的身體,她也哭了。她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你幫我離開了我的家,你就是我的恩人,我要用這輩子來報答你。」 這個新婚之夜浸滿了兩個新人的眼淚。他們相擁而泣,幾乎在天快亮時,才昏然睡去。 九 元旦前夕,院裡在俱樂部舉行了聯歡,每個科室都準備了節目。施工室文藝人才不多,要拿出個舞蹈或者獨唱,頗有難度。工會組長是湖北人,特別喜歡三句半。便在家裡吭吭哧哧地寫了幾個晚上,寫出了他認為一定會在聯歡會上一鳴驚人的三句半。可是有了節目,誰去演又是問題。工會組長只好借在學習毛主席著作討論會上發言的機會,動員大家踴躍報名。大家一想到演出時得拿鑼背鼓地上臺敲打,便都吃吃地笑個不停,半天都報不出個名來。工會組長又是央求又是號召,總算有三個年輕人跳了出來。他們分別選中了甲乙丙三個角色。剩下的只有「丁」這個位置尚空著。工會組長左挑右挑,不是不肯便是不行,仿佛再也挑不出個人來。便有人笑道:「誰姓丁就誰演吧。」 會上所有人都朝丁子恒望去,因為整個施工室只有丁子恒一人姓丁。丁子恒因對文藝節目毫無興趣,腦子裡的思路也沒有與會場同步。突然見大家都望著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心裡十分緊張,臉上也呈現出幾分慌亂。一個年輕人笑道:「看丁工的樣子,還以為讓他上臺挨批判哩。」 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丁子恒更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眼前的這些人,他不知道他有什麼東西值得大家笑。他甚至頗為不悅,覺得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慍怒之氣便從心底騰騰地直往上冒。可丁子恒心裡十分清楚,他不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這麼多年來,壓抑自己已成習慣,他盡可能地控制自己,讓自己平靜。於是他的神情便愈發可笑了。 室主任見他如此,忙道:「丁工,還沒讓你演節目,你就緊張成這個樣子?」 丁子恒這才明白,原來大家笑他,是因為有人想要他演節目。他如釋重負,也笑了起來,說道:「虧你們想得出來!」 工會組長笑了半天,突然說:「你別說,如果讓丁工上臺演,可能還真會有效果。」 演甲的人說:「對呀,三句半那半句的效果就是惹人笑的。」 丁子恒說:「開玩笑。我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怎麼會叫人笑得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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