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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丁子恒的筆記本上密密匝匝地記錄著這些內容。他曾經很勤奮地經常記著的業務筆記,已經離他越來越遙遠。

  金顯成已經檢查了六次,依然沒有被通過。金顯成檢查的錯誤主要有七點:一,認為政治學習過得去就行了,心得體會寫得平平不會對社會或工作造成什麼影響。而業務工作必須嚴格對待,丁是丁卯是卯,尤其是設計上,錯一點就會造成惡劣的後果。這種對政治輕描淡寫,對技術無比慎重的態度,顯然是本末倒置。二,認為院裡辦柳山湖農場完全沒有必要,四處散佈所謂「要糧不要命」的思想。柳山湖農場雖然有血吸蟲,但血吸蟲並非不可防治不可醫療的病,更何況廣大農民在同樣的自然環境下大辦農業,怎麼沒有聽金顯成為他們說幾句「要糧不要命」的話?難道知識分子就不能在艱苦條件下大辦農業?三,認為院領導工作方法不對,方案多變。工程師的水平都偏低,眼界不開闊,工作中不敢承擔責任,由此而造成幾項工程都有失誤。如丹江口的裂縫,施工方案未定,何年完工尚不得知,陸水亦是如此。方案重複做,一做好幾年,小設計單位都搞出不少東西,我們這麼大的單位卻沒有搞出名堂來。四,認為院領導不務正業,不集中精力搞好本職工作,卻去養魚,開辦小工廠,如塑料廠、酒廠、造紙廠之類。甚至用了「非常之可笑」這樣的話來進行諷刺。五,認為院、室領導紛紛學外語是趕時髦。說學習不是為了將來可以運用,而是作為自己的一項資本。六,一心想成名成家,大量的業餘時間都用在翻譯專業書,很少見他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小組佈置的心得體會,他也是寫得很勉強,常常最後才交上來。七,認為做工程應該按部就班,而不能搞突擊式,不能大兵團作戰和在什麼資料都沒有的情況下平行作業。這是典型的熱衷走專家路線而排斥群眾路線,對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創造採取否定態度。

  丁子恒雖說多次同金顯成一起出差,彼此也熟稔,甚至許多話都能說到一起去,但他卻從來不知道金顯成檢討中談到的七點問題。他從金顯成身上,仿佛看到了當年睿智的蘇非聰。與蘇非聰相比,金顯成只是不及他那樣鋒芒畢露,可金顯成的見地又是何等的切中肯紫。他所談到的七點問題,每一個都是丁子恒心裡想過的,他曾經為了這些而感到內心痛苦,但他卻從來沒有像金顯成那樣說出口來。他從來都不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願說、不敢說。他寧願這些想法在心裡漚爛漚臭,也不肯把它們說出來。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是弱小而孤單的一個人,因為他說了也沒有任何人會去聽他的。曾經,蘇非聰的經歷給了他深刻的教訓,現在看來,金顯成的經歷又一次教訓了他。

  六

  學校暑假組織了夏令營,校門口的紅榜上,寫著所有被選中的人,其中有嘟嘟,而沒有三毛。所以這天嘟嘟是唱著歌回來的,而三毛則進門就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憤憤不平道:「有什麼了不起,夏令營讓你們這些小女生去有什麼用?」

  嘟嘟卻不在乎他的話,自顧自地唱著歌,一副得意的表情。吃飯時,三毛仍然滿心不悅。雯穎勸他說:「三毛,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你入隊時間不久,是新隊員,當然沒有你,你爭取明年去就是了。」

  三毛說:「明年我就六年級了。六年級舉辦完畢業典禮就不是二七小學的人了,肯定不會讓我們去的。我連一次夏令營都沒有去過。」

  嘟嘟顯得很開心,她高聲道:「我分在三連一排一班,我們的排長是個真正的解放軍叔叔。」

  三毛說:「有什麼了不起!你少在我面前神氣。以後我親自去當解放軍,親自當排長,比你強多了。」

  嘟嘟說:「你小時候說你長大了要刷馬桶的,你刷馬桶怎麼當解放軍?」

  三毛說:「小時候的話不算。你小時候還尿把撒在我衣服上呢,我要你賠!」

  嘟嘟立即叫了起來:「媽媽,三毛不講理!」

  三毛說:「你算什麼少先隊員,不講禮貌。你應該叫我哥哥!」

  嘟嘟說:「我偏不叫,我就要叫你三毛。三根毛!三毛流浪記!」

  三毛惱了。他照著嘟嘟的屁股踢了一腳,恨恨地說:「你敢罵我!」

  嘟嘟於是放聲哭了起來。正在廚房裡忙午飯的雯穎直到這時方發現兩個小兄妹的戰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忙出來呵斥住三毛,又勸慰嘟嘟。雯穎說:「嘟嘟,你就讓哥哥一點。你反正要去夏令營,三毛去不了,他心裡不開心嘛。」

  嘟嘟說:「反正我是不會賠給他衣服的。」

  雯穎說:「好好好,衣服由我來賠,你們兩個就都閉嘴好了。」

  夏令營的生活真是令嘟嘟永生難忘。雖然只有三天,可這三天的生活內容卻是嘟嘟從來都沒有過的經歷。第一天,他們舉行了授槍儀式。一個班雖然只有五杆槍,並且是木頭的,但鄭重其事的授槍儀式,仍然令他們激動。少先隊大隊長是夏令營的副營長。副營長從解放軍叔叔手上接過槍,帶領著全體營員齊呼:我們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這支槍!嘟嘟也高舉右手,堅定而深情地呼喊著。她的聲音細嫩而微弱,匯入在集體的呐喊聲中,比在大海裡一滴水還要小,可她卻覺得自己的自豪感已衝破了雲霄。夏令營的活動場地主要在解放公園。授槍儀式完後,上午便在公園的空場上進行軍訓,下午參觀公園。晚上,各班排開始排練節目,為聯歡晚會做準備。

  第二天的上午,全體營員在聽完解放軍叔叔講故事後,又聽防空知識介紹,下午則進行防空演習。防空演習是營員們最嚮往的項目。午飯後一進公園,營長便宣佈全體解散。大家以排為單位自覺地集中在一起跳集體舞,跳到所有人都快要忘記空襲警報時,警報響了。這是真正的警報聲,尖銳而刺耳,讓人不得不心驚。頓時,每個人都瘋狂地躲避,尋找可以庇護自己的地方。嘟嘟非常緊張,緊張得一心想要撒尿。她跑著跑著,一腳踏進了一個坑裡。坑沿被密密的草遮得很嚴實,她便就勢躲在了裡面。一個高年級男生也藏在這裡。嘟嘟並不害怕警報,而是擔心草叢中會有蛇。她一邊躲藏,一邊低聲問高年級男生這裡會不會有蛇。

  高年級男生瞪她一眼,說:「戰爭打起來了,敵人的飛機如果正在頭上,你會在乎你的隱蔽地點有沒有蛇嗎?」

  嘟嘟認真地說:「當然會在乎。蛇多可怕呀,我覺得它比炸彈還可怕哩。」

  高年級男生只好長歎一口氣,用一種輕蔑的語氣說:「你們這些小女生呀!」就再也不理嘟嘟了。

  警報解除以後,嘟嘟迅速地離開草叢。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腿彎處奇癢無比,她不敢往後看,怕真的有蛇附在上面。這麼一想,她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排長聞聲而來,這是一個五年級的女生。她板著臉,說:「你為什麼這麼叫?」

  嘟嘟說:「我的腿……不知道是不是被蛇咬了……」嘟嘟說時,眼淚都快要冒了出來。

  排長彎下腰,看了看她的腿彎處,輕蔑地說:「不就是被一個小蟲子咬了一個小包嗎!你再這樣膽小,我就要進行全排批評了。」

  嘟嘟再也不敢做聲。她小心翼翼地轉身看了看自己的腿彎處,那裡已經紅腫了一大塊。嘟嘟望著紅腫處,噙著眼淚想,這哪裡是小蟲咬的呢?明明是一條大蟲咬的嘛。

  第三天的經歷更是讓嘟嘟不堪回首。這天是急行軍,全體營員打著背包,繞解放公園急行一圈,然後回到宿營地。連隊之間相互進行比賽,時間的快慢,營員的多少以及隊伍的整齊程度,都要打分。嘟嘟的背包本來很重,輔導員老師說她個子太小,背不動,便拿出一些東西放在宿營地裡。這雖是違規動作,但營長看了看小小的嘟嘟,也就默許了。然而,已經輕裝上陣的嘟嘟還是跟不上急速前進的隊伍。別人都在急走,而她幾乎就是在小跑了。就是小跑,她還有跟不上的趨勢。排長急得吼了她好幾次,嘟嘟心裡更急。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立即破了皮,鮮血從粉色的肉中滲了出來。排長厲聲問道:「還能不能跟上?」嘟嘟淚水汪汪,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行了。排長說:「到收容隊去。」說罷邁著大步追趕已經走到前面的隊伍去了。嘟嘟只有慘兮兮地被隊伍後面的輔導員老師收容。

  這天的急行軍,嘟嘟的連隊得了第二名。他們的速度雖然很快,但他們有人掉了隊,這個人就是嘟嘟。而這天整個收容隊只收容了一個人,這個人也是嘟嘟。嘟嘟因為這個出了大名。晚飯時,好多人都指點著嘟嘟說這說那,說得嘟嘟覺得自己真是沒臉見人。她腿彎處被蟲子咬的大包火辣辣地疼,她摔破皮流了許多血的膝蓋使她一跛一瘸,但更疼的地方是她的心。晚上開聯歡會的時候,嘟嘟沒有同大家一起快樂地大笑,而是一個人坐在最後,先是悶悶不樂,後來就悄悄地哭了起來。晚會很熱鬧,沒有人顧及嘟嘟的心情。

  這天的晚上,嘟嘟開始想念爸爸和媽媽。她想回家。甚至還想念三毛。在想念三毛時,嘟嘟想,幸虧三毛沒到夏令營來,否則,我就更慘了,三毛一定會在每一頓飯的時候嘲笑我是膽小鬼和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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