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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白天奔波,晚上即開會討論。初步認為,溪羅渡的綜合條件要比冒水孔的好。

  終於棄車行船了。這天乘坐木船離開新市,主要是為了看新開灘壩址。從新市到宜賓,其間有一百零五公里,屬￿季節性木輪航道。大小灘險有三十七個,其中主要急流險灘有十七個之多。峽谷縱深,兩岸峻峭,險要之處,令人望之驚心動魄。這次他們經過了雞肝石,這一帶水急流湍得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浪頭拍過來,其力道之猛,仿佛隨時可將船體粉碎。雖然他們在水上常來常往,早已習慣了風浪,這回卻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船靠岸,抵達屏山,腳踏上了實地,金顯成依然心驚道:「差點以為今天過不去了。我個人完蛋不打緊,害了你們這些專家,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洪佐沁便笑了,說:「是罪人不錯,可光靠我們這幾個,你也千古不到哪裡去。」

  此說法引出笑聲。人一出聲,神經便鬆弛下來,适才的緊張一掃而盡。

  在屏山就算是休息了。所謂休息,就是各自在房間裡寫查勘報告,因為他們必須趕到宜賓向當地政府有關部門彙報。

  輾轉幾天,由屏山而宜賓,由宜賓而重慶。在宜賓期間,參觀了正在勘測中的偏窗子水電站右岸,又往左岸看平峒,接著仍然匆匆趕路,再由重慶而成都。待他們疲憊不堪地回到總府街國際旅行社,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天。

  這次回成都,丁子恒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同領隊的金顯成住進了一屋。當他得知這一消息時,竟不覺有了渾身放鬆的感覺,仿佛對金顯成有一種特別的認同。進到房間,丁子恒想應當先沏一杯茶,然後再美美地泡一個澡,此一路的風霜和疲勞也就可洗得八九不離十了。未曾料到,沒等他拿出茶葉,金顯成已經進了浴室。出來時油光水滑,一身海藍起暗圈的軟緞睡衣裹在身上,無論質地和色彩都比丁子恒那套白色府綢的華貴得多。丁子恒有些驚異,轉而微笑了。金顯成看出他的笑意,也笑道:「我愛人買的,她也是講究了一輩子。非讓我帶出來,我沒敢穿。在溪羅渡,何民友告訴我說你還穿府綢睡衣。我心裡暗喜,心想這下好,有臭味相投者,當不必有所顧忌了。所以我假稱有業務要與你細談,安排了你住這裡。」金顯成說完,臉上露出一種孩子氣的狡黠,而後哈哈大笑起來。

  丁子恒亦忍俊不住。笑完,自去泡澡,躺在熱氣氤氳的水裡,嗅著肥皂散發出的清香,越發覺得這亨有趣,同時也有些令人驚心之處。他想,對這個何民友,可真不能馬虎啊。

  向西南局和四川省計委彙報是在次日的上午。省裡領導在談及四川電力情況時,表示希望川西能做個大水電站,因為川西要電急,搞火電又沒有煤,故盼望偏窗子站能早點做成功。而在川東,則希望武隆這個點能加強一下,集中搞勘測設計。對溪羅渡卻只是說,可做工作,不妨繼續。

  再次由成都出發北上,是在三天之後。早上九點,他們搭了302次列車,往川北的昭化。他們將由昭化到三磊壩,沿白水江查勘幾座可能做壩址的峽谷。這一行,又是十來天時間,比之從川西到川東,似乎更加辛苦。一連數日,他們都只能在深山峽谷中奔波。由一個峽谷到另一個峽谷,全靠步行,走得人腰腿酸疼,肥胖的洪佐沁步履之難可想而知。山裡偏還一直下著麻風雨,秋日已深,寒風颼颼,有雨衣都不頂事。每日夜歸,皆泥水滿身,而住地則幾乎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恐怕山裡突然下雪,金顯成抓得特別緊,白天跑外,晚上即討論。連軸轉下來,大家坐在一起,人乏得連聊天的心情都沒了,進度自然不快。見此狀況,金顯成便安排了洪佐沁等體弱者先回成都,一邊等候,一邊整資料。剩下六人,由他繼續帶隊查勘。丁子恒在眾人中年齡算大的,又患有血壓高,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中,他自覺頗有些吃不住,便也想返回成都。但金顯成卻在宣佈名單前同他談了話,金顯成說丁工你就別往裡湊了,你在總工室呆過,業務比較全面,一個人可以做幾個人的事情,最好還是堅持到底。丁子恒叫金顯成一番話說得心潮起伏。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金顯成如此器重自己,我丁子恒還有什麼可推辭的?便也慨然應承。倒是年輕好幾歲的何民友招架不住每日的風雨和飽一頓饑一頓的生活,說是長年外業得了胃病,每夜都胃疼得抽筋,實在無法堅持下去,故而歡天喜地地踏上了回成都的路程。

  一支幾乎減去了半數人員的小小查勘隊,仍然每日冒著深秋時分的寒意,穿林越澗,翻山走崖。到夜裡便點著煤油燈匯總一天的資料,然後進行比較和討論:觀音峽隱蔽條件好,有利備戰,但無施工條件;七裡蝙地質條件不好,岩層破碎;飛鵝峽兩岸陡峻,河道狹窄,既無可用場地,施工導流亦只有隧洞形式,施工太困難;青蝙峽導流困難,只能用隧洞形式,但在石灰岩地區,可能會遇地下水;寶珠寺溶蝕現象較少,可能上下游都有斷層,相對起來,比其它幾個要好;石罐子施工條件比較有利,但它的隱蔽性略差,並且要考慮白龍江橋的防護問題。

  歷時五十七天的查勘工作終於在一個冷氣逼人的日子結束了。不知是因為人太累,還是氣候的緣故,丁子恒們覺得這年的冬天來得比往日早。當他們一個個又黑又瘦,背著肮髒不堪的行李走出漢口車站時,竟引起了行人的訝異。

  回到家,丁子恒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沒有過如此的疲憊和困倦。他顧不得孩子們嬉鬧著圍上來討要禮物,亦顧不得雯穎的熱情相問,他甚至連雯穎和孩子們的面孔都沒來得及看清,便倒在了床上。他說,讓我先好好地睡一覺。

  這時距1965年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

  十

  學習仍然按上級的要求進行著。各室都在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中層領導都在作檢查,總工室的老總們也不例外。在丁子恒他們查勘期間,幾個老總副老總都分別檢查過了,只剩下一個金顯成。所以,丁子恒上班的第三天,便是去聽金顯成作檢查。乍聽此說時,丁子恒有些愕然,繼而又覺不安,更多的卻是替金顯成不平。回想起幾天前,金顯成尚和他們一起在白龍江上奔來跑去,任風吹憑雨打,從來也沒有因是老總而有什麼特殊。整個查勘近兩個月時間,他事事都先行在前,考慮全盤工作,和大家一起吃盡苦頭。為整個上游的大壩選點取得大批第一手資料,實在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然而迎接他的不是稱讚和表揚,卻是不停的檢查。丁子恒腦子裡驀然冒出三個字:走狗烹。此三字穿腦而過,令他陡生害怕之感。於是拼命想一些別的事,以將其擠出腦外。

  作檢查的金顯成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沮喪,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作了檢查,或者是他覺得工作中確有應該檢查之處,所以他的聲音很平靜,很也誠懇。金顯成說,他這麼多年來,作為副總工程師,長期沒有參加實踐,坐在辦公室裡,純粹事務主義。學習了《矛盾論》和《實踐論》後,認識提高了不少,覺得做事應該先抓主要矛盾。比方,要把幾個科室的工作協調起來,而不能讓各科室各行其是,互不通氣,造成極大的浪費。聽著聽著,丁子恒突然覺得金顯成表面上是在檢查自己,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丁子恒不竟興趣盎然起來。

  金顯成說,蘇聯專家來院裡,雖然起了些作用,但對我個人思想上造成的惡果也不可低估。一是我的思想方法越來越死;二是見物不見人,考慮人的因素越來越少;三是工序越來越複雜,專業越來越細,層次也越來越多;四是工作量越來越大,人力更是越來越多;五是圖紙說明越來越多,文字也越來越長;六是工作效率越來越低;七是只求合法,不求合理。這些惡果在我身上明顯存在,這走的是「技術掛帥」的路,而不是「政治掛帥」的路。

  雖然金顯成的結論令丁子恒莫名其妙,但他對金顯成講的那七個問題深表同意。會場上竊竊私語聲四起。

  有人發言道:「我聽不出來金總是在檢查自己還是在代表總工室檢查。」

  丁子恒聽出這是王志福的聲音。王志福被保送讀了大學,畢業後仍然回到總工室。丁子恒不明白,他工人出身,剛剛讀了那麼一點書,在總工室算得了什麼?竟敢如此大聲大氣地發言。丁子恒在表面上雖然不敢流露出對工人的小看,可心理上總是帶著幾分輕視。學習之中,許多工人都給他提了意見,說他看上去對工人客客氣氣,不吼不罵,可比那些又吼又罵的人更瞧不起他們。丁子恒嘴上雖然沒有承認,但心裡卻不能不認這個賬。他想,他瞧不起的不是工人,而是那些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人。丁子恒覺得,只有全社會的人都瞧不起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人,迫使他們全都去學文化,這個社會才會有更大的進步。在查勘途中,他同金顯成也談過類似的話,金顯成笑了,說:「你讓我想起一個年輕人的話,就是張者也的學習組長。他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學了這麼多文化,可在政治上為什麼總是這麼幼稚?丁工,你以為世界上的人都有錢供孩子讀書嗎?」

  金顯成誠懇道:「王志福同志說得有道理。我有許多缺點,而且這些缺點都是在我工作中暴露的,所以,我必須結合工作一起講。」

  總工室的技術員柴啟燕說:「我覺得金總的檢查是通過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矛盾論》《實踐論》才寫出來的。這個檢查是真正抓住了主要矛盾,又結合了實際情況。金總不僅檢查了自己,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

  王志福嘀咕道:「他當過你老師,你當然幫他說話,就跟演雙簧似的。」

  柴啟燕柳眉一豎:「王志福,你把話說清楚一點,要不我可就要跟你翻臉了。」

  柴啟燕伶牙俐齒,人也漂亮,充滿著朝氣。俱樂部年節聯歡,她總是充當報幕員。幾個院領導都喜歡她,而王志福一向不是她的對手。柴啟燕這麼當眾一斥,王志福的氣焰聞聲即滅,眼睛望著天花板,一聲不吭。丁子恒一旁看得開心,暗道,這不是一物降一物嗎?難怪好多人都喜歡當看客,原來有時候看別人爭鬥也怪有樂趣的。

  金顯成的檢查很順利地通過了。散會時,丁子恒見金顯成高興地同柴啟燕點頭示意,突然想,難說不是金顯成在下面同柴啟燕商量好了,演出一場檢查過關的雙簧。金顯成有時就是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智慧。只是,倘若被上級知道了,可也不是什麼好玩的呀。

  1964年的最後一晚,丁子恒過得特別安靜。雯穎帶孩子們到俱樂部看電影去了,丁子恒獨自守家。他給遠在北京的大毛寫了一封信,然後,鄭重其事地為自己寫了一份學習計劃。他想,此生五十已過,事業卻難說有成。雖說是生命的太陽正在下山,可是讓山的高度高些再高些,下山的太陽即使不能減速,可它下到山底的時間卻會延長。而可以讓山增高的惟一辦法,便是給自己充實更多的知識。他自知自己這輩子不可能立下不朽之功,但他一直渴望自己能與三峽大壩共同進退——大壩建成他即退休。如此,誰能不說他這一生圓滿充實呢?人有各種各樣的活法,每個人的活法都自有定數。丁子恒想,我的定數我知道,就是做出一樁事來,自己滿意滿足,亦于國于民有利。這件事,說得具體一點,就是修成三峽這座大壩。

  雯穎帶著孩子們回來後,幾個人都嘮嘮叨叨地向他複述電影裡的故事。飛刀華如何飛刀,飛刀出手如何驚險。他們的興奮使屋子裡充滿了聲音,但卻沒能沖淡丁子恒的思緒。他看上去在聽大家閒扯,心裡卻一直沿著自己的想法往深處走去,似乎越走越遠。在他不斷的行走中,前面的景色也似乎越來越清晰明朗……

  這天,丁子恒睡得很早,竟然也睡得很沉,大約是因為心中頗為踏實的緣故。夜半時分,有幾戶人家的新年鐘聲在烏泥湖上空嗡嗡作響,丁子恒竟沒有聽見。

  1965年,就這樣,在許多人的睡夢中,悄然走進了他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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