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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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 世路如今已慣, 此心到處悠然。 寒光亭下水連天, 飛起沙鷗一片。 ——南宋·張孝祥《西江月》 一 元旦那天,癸字樓下左舍謝家二女兒謝漢英出嫁。起先大家都不知道,謝家的保密也做得好。早上十點不到,突然開來兩輛小汽車。小汽車高鳴著喇叭穿過操場,一直開到癸字樓。立即就有小孩子驚喜交加地喊了起來:「小包車!小包車!」沒等人們醒悟過來怎麼回事,便已聽到鞭炮震耳欲聾地炸響。 過節無事,大家都閑呆在家,無聊中有熱鬧看自是快事。好多的大人和小孩都穿過操場往癸字樓跑過去,連雯穎也好奇地站在走廊上張望。 不一會兒,嘟嘟的同學雪茹跑到操場上大喊嘟嘟,叫她去看謝媽媽家的二女兒結婚。嘟嘟本來只想扒著走廊的木欄杆看看熱鬧,一聽說是結婚,立即激動起來,跳起來便往樓下沖。 謝媽媽的丈夫謝森寶是南下幹部,現在是總院政治部副主任。傳說院裡政治學習抓得好,要提他當副院長。謝森寶面孔很黑,又常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院裡的小孩子望之便有些怕,有淘氣的孩子暗地便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黑豹。謝媽媽對這個綽號很有些生氣,曾經想調查是誰給起的,可沒能調查出來。其實每個小孩都知道是誰起的,用三毛的話說,那還能有誰?當然是簡易宿舍的袁繼輝!袁繼輝是謝森寶的三女兒謝漢琴的同班同學,謝媽媽猜不到他頭上真正是笨。 謝森寶是院裡少有的頗帶傳奇色彩並且又有些神秘的人物。他的神秘之處在於:無論天多熱,他總是穿一身長衣長褲,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穿短裝。雖然背後大家議論過原因,但始終沒有議論出結果,久而久之也就看慣了。有一天下午家屬政治學習,簡易宿舍的荷香突然問謝媽媽,謝一槍是不是謝主任的外號?謝媽媽聽後笑了起來,便閒扯了幾句,說謝森寶當年曾經在大別山打過仗,他的槍法特別准,戰鬥中,只要一抬手,肯定有一個敵人應聲倒地。但他自己也受過不少傷,身上的十六塊傷疤使他的身體顯得很猙獰。所以,再熱他也不敢光膀子,怕別人看了不快。為了這個,當初調他來武漢時,謝媽媽死活都不同意,嫌武漢太熱。最後是謝森寶吼了她,說是當年上前線,差不多就是送死,都沒人攔得住我,一個熱天就把我給攔住了?謝媽媽無奈,只得隨了他。人們明白了謝森寶原來是因為這個而穿長衣長褲,不由得心裡生出些崇敬之情。不過會後,荷香私下裡對人說,謝主任其實還有一個外號,叫謝大眼。是說他好殺人,殺人時眼睛瞪得老大。就是自己人犯了事,也不講個輕重緩急,常常二話不說便拉出去斃了。他自己就親手斃過不少人。荷香的話令許多家屬倒吸冷氣。 荷香去年春節又嫁了,男方姓陳,是個木匠。陳木匠在院子裡找活幹,荷香熱心快語,說看看樓房有沒有人家打櫃子,便帶了他一家家問。結果,還真問著了。乙字樓張雅娟為兒子憶丁做了小桌子,憶丁雖然還沒有上學,可已經開始學習寫字。戊字樓洪佐沁家做了個書櫃,丁字樓丁子恒家做了個碗櫃。甲字樓金顯成家的沙發腿壞了,陳木匠不到半天就修好了。陳木匠年輕,人也長得蠻精神,幹活時閒聊,大家都知道他還沒有成家。荷香帶他去這家去那家,兩人走在一起,倒也顯得般配。雖然荷香大他幾歲,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雯穎幾個家屬背後都說不如讓這個陳木匠做上門女婿好了,要不荷香過得也太苦了。可這種說媒的事她們都沒做過,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便讓郗婆婆前去挑明。哪曉得郗婆婆上門時,門也不敲就撞了進去,結果正碰上那陳木匠抱著荷香親嘴。郗婆婆也有趣,撞上人家如此這般也不趕緊退出,倒是拍起手來大笑,說是我就是想來撮合你們這個事,想不到你們兩個自己把自己的媒做了,還是新社會好!一席話說得荷香和陳木匠也都笑了起來。郗婆婆回頭說給大家聽時,大家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也是大笑一陣。到國慶節時,荷香便把事辦了。陳木匠比荷香小七八歲,荷香說什麼,他就是什麼。荷香說城裡人晚上上床不是一上來就脫衣服,而是要先親嘴,親夠了再上身子。親嘴前呢,要先刷牙,為的就是親嘴時不臭。於是陳木匠每天晚上九點不到,便拿了牙缸上屋外自來水管刷牙。先前大家不知,心說這個鄉下人還蠻講究。後來有人問,陳本匠便一老一實地說了。結果讓簡易宿舍的人笑掉了大牙,傳到樓房,又讓樓房的人們笑破了肚子。轉過年時,便看到荷香的肚子又微微地隆了起來。許素珍說,照時間上來算,可能陳木匠沒來幾天,他們兩個就睡過覺了。說得大家面面相覷。這個陳木匠正是大別山的人,自小就聽了好多關於謝森寶的故事,夜裡躺在床上便一一說給荷香聽,且說想不到這輩子竟同這個奇人住在一個地方了。話間尚有不少的興奮。 謝家二女兒謝漢英原來同戊字樓上去了新疆的洪澤海是初中同學,高中沒考上,就參軍當了護士。謝漢英的未婚夫是謝森寶老戰友的兒子。謝森寶的戰友現仍在部隊裡當著一個什麼司令,將門虎子,其子也是一個軍官。年輕的軍官一身戎裝地前來迎娶新娘,又英武又威風,引得女孩子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羡慕之情溢於言表。謝漢英自然自豪,款款出門來時,頭上綴著紅花,身上亦是綠色軍裝一套。一路走來,有如一棵綠樹移動,頭上的紅花隨步伐而晃動,別有一番情致,讓人看得傻眼。上車時她朝圍觀的女孩子們嫣然一笑,然後,在年輕軍官一隻手的牽領下,進了小車。鞭炮炸得看客們耳朵都疼,笑聲和小車的馬達聲都被這串漫長的炸響淹沒了。 謝森寶把女兒送到臺階處,便沒有再往前走,只是面孔有些悵然地看著小車掉頭。小車開過操場,向左一拐,消失在屋後。他的眼睛果然睜得很大,讓人想起他的那個「謝大眼」的外號。謝媽媽卻倚著家門,哭得跟淚人兒似的,不過她的眼淚一點也沒有沖淡這樣一個喜慶的場面。 整個烏泥湖,這天都在議論謝家的事。尤其是女孩子,每個人都對謝漢英羡慕得欲流口水。連三年級小學生嘟嘟都回家同爸爸媽媽商量說:「我能不能以後也不讀高中?我想當個解放軍護士,然後穿上綠軍裝戴上紅花跟一個解放軍叔叔結婚。」 嘟嘟的話令雯穎和丁子恒幾欲噴飯,而三毛卻使勁用手指劃著自己的臉頰,對嘟嘟說:「不要臉!想結婚,不要臉!」 丁子恒在三毛屁股上輕踢了一下,呵斥道:「你少胡說八道!」 二 謝家的喜慶為這一年的烏泥湖開了個好頭。可是沒過幾天,一個寒冷的早晨,一輛急救車尖銳的叫聲瞬間便把洋溢了幾天的好氣氛撕得粉碎:天天搖著輪椅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的宗梅生割腕自殺。 自殺的原因簡單得令人不可思議:宗梅生想上床睡覺,但他卻無法將自己從輪椅上移到床上。 這樣的理由令烏泥湖人目瞪口呆。 自宗梅生受傷以後,一直是勤雜工小顧照顧他的起居。宗梅生的下肢雖已癱瘓,但多年來已將雙臂練得十分有力,完全可以自己用雙手支撐著將身體送到床上。可是這次他失敗了,原因在於小顧元旦回了老家。小顧走前把宗梅生交待給住在隔壁的廚工老錢代為照料。以往年節時分,都是這樣做的。不料宗梅生在一次在倒茶水時不小心將自己的手燙傷了,雖然傷得並不太重,可他大意了,結果傷口感染潰爛,以至於他在睡覺前撐了幾次都無法把自己送到床上去。一時間他百感交集,想想自己這一生,活著有何用處,有何意義,有何樂趣,有何結果?每日如一只無所事事的野狗,貓在車裡,搖著車把,在烏泥湖院內閒逛,同幾個大媽孩子聊聊天曬曬太陽,一天便過去了。別人看他似是無憂,然而他自己卻是寸陰若歲,度日如年。他受傷的原因雖是上級要求搶進度,晝夜加班,但畢竟是他自己體力不支摔斷了腰。國家搶救了他,又安置了他,工資照發,還派專人長期照料,他還能多說些什麼?縱有滿心的痛苦和滿心的孤獨,他又能對誰去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他最終也只能把千般的心事壓在心底。 然而,他今天卻連床都上不去了! 這樣的生命是何等的無能和委瑣,一個人連使自己上床睡覺的能力都失去了,他還有什麼心勁和力氣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最近學習毛主席著作,大家都在談如何做貢獻,如何像張思德一樣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尤其勤雜工小顧,發言說他要做的貢獻,就是把宗梅生照顧好。這話令在場的宗梅生無地自容。他本來已是百無一用,沒有半點能力去做貢獻,卻還得讓別人花氣力來為自己做貢獻。以他現在這種情況,學習了毛主席著作應該拿出什麼行動呢?他不能為別人做什麼,卻能讓別人不再為他做事。把自己了結掉,不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貢獻嗎? 這個念頭一旦閃過,宗梅生便覺不能自己,消滅自己的欲望壓迫得他幾近窒息。他狂躁不安,覺得自己哪怕多活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也是罪過。於是他急劇地搖著助行車,找到一把切菜刀,來不及細想、來不及寫遺囑、來不及回憶自己曾經有過的青春、來不及思念父母、來不及考慮死後別人怎麼看他,便斷然地下了手。一刀便見血湧,血流得很急,片刻間便漫了一地。此時宗梅生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心裡也趨於平靜,覺得自己總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頭倚在椅背上,他甚至沒有覺得疼,只覺得身體慢慢飄了起來。 說來也巧,隔壁的老錢本來已經上了床,睡下後他老婆又想要喝水。老錢是個疼老婆的人,儘管天冷,他還是爬起來為老婆倒水。不料水瓶空了,爐子也已封好。正琢磨怎麼對老婆交待時,聽到宗梅生那邊車輪急劇滾動的聲音。他想起睡覺前曾經為宗梅生燒過一壺水,宗梅生早上多是用這水洗臉。老錢想想,便出了自家房門走過去討水。 宗梅生的燈還開著,老錢依習慣輕輕敲了幾下門。以往這時,宗梅生會問是誰。但這次老錢怎麼敲裡面都沒有聲音。老錢心想也許是睡著了,便把敲門聲加重了許多,可是仍然得不到宗梅生的回應。他開始大聲地喊:「小宗!小宗!」裡面仍不回答。老錢這就不明白了,心說你宗梅生不是沒睡嗎?你腿壞了可嘴並沒有壞呀!我老錢天天來照顧你,你再無情也不至於不應個聲吧?老錢想著便有些不悅,一不悅,就上來些強勁,非要把宗梅生的門喊開不可。於是扯開了嗓門使勁喊,喊得鄰近幾戶人家都開了門,以為出了什麼事。待問清後,便有人罵老錢神經病,卻有一人說:「既然醒著,為什麼不答應呢?宗梅生以前不這樣呀!」這一提醒,大家都覺得事情有些反常了,便都湊到宗梅生門前,幫著老錢喊門,裡面依然沒有動靜。老錢也奇怪了,說:「就算睡著了,這時候也被叫醒了是不是?莫非真的出了什麼事?」這話一說,便令人緊張。於是幾人一合力,將門撞了開來。沖進去一看不打緊,立刻尖叫出聲。宗梅生歪頭垂手坐在輪椅上,鮮血流了一地,一把菜刀扔在血泊中。幸而人多,有人有經驗,立即找出繃帶將宗梅生的手腕紮住,有人則奔去辦公室,打電話叫急救車。半個小時後,急救車趕來,將幾乎已經沒有氣息了的宗梅生送進了醫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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