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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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次日一早,總工室通知開會,開會人員正是進川查勘的一干人。 丁子恒未能料到此番同去的人竟有十一個之多。除了總工室副總金顯成帶隊外,幾個科室如規劃室施工室地質所都派出了骨幹人員。丁子恒想,看來將工作重點由三峽大電站轉移到長江中上游小電站的事,是真的拉開架勢了。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為了三峽四處奔波,竟落得這麼個結局,心裡便湧出幾分憂傷,嘴上也情不自禁地發出無可奈何的輕歎。 老總吳思湘說此行主要目的是對金沙江進行查勘,金沙江的開發是為了西昌,西昌建設是為了國防,並以蘇聯衛國戰爭中烏拉爾的意義舉例說明。此外,便是在川北的白水河的峽谷中選點。因為戰爭的趨勢已越來越明顯,儘管原子彈的爆炸成功,令我國軍事力量增強了不少,但查勘必須要有戰備思想指導,故選點必須要考慮戰爭因素。 不知何故,丁子恒總覺得戰爭在這裡被放在了誇大的位置上。倘若事事把戰爭因素考慮進去,其實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戰爭和建設,本就是矛盾。吳思湘是智者,應該想得到這點。但作為老總,他顯然對此有意回避,丁子恒們也都只有邊點頭邊記筆記。 查勘組同行的熟人並不多,除了金顯成外,只有洪佐沁與丁子恒熟稔一點。其他的人,雖說是彼此相識,但並未打過多少交道。烏泥湖癸字樓上的何民友也在這支隊伍中。丁子恒早就聽說他有個兒子幾年前淹死在樓下的糞窖裡,卻一直沒有機會相識。因為這件事丁子恒對何民友心懷幾分同情,又因這同情而或多或少對他有些好感。故在出發前的這次會上,丁子恒見了何民友,便點頭示意了一下。 晚上九點多鐘,他們在漢口火車站登上了火車。次日一早抵達鄭州,等到十點多,換乘33次快車。一行人在鄭州竟未買到臥鋪票,登車後,直到洛陽方補上臥鋪。在車上宿過一夜,又過了幾乎一個白天,晚上九點多鐘到達成都。下車時,丁子恒正好與何民友前後下車,便搭訕了一句:「一事未做,兩天兩夜就過去了。」何民友神情淡然,沒有回話,這令丁子恒覺得好無趣,便也不再搭理他。 這夜晚上,住在總府街的國際旅行社。房間佈置得很舒服,丁子恒立即便生出好感覺。雖然他對工地上艱苦不過的工棚生活也能適應,但更喜歡住在舒適溫馨的地方。每當出差,住進雅致舒適的房間時,他都會產生一種通體愉快之感,有了這種感覺,工作做起來也有幹勁十足的味道。為什麼一個喜歡找苦吃的人總比一個喜歡過舒適生活的人思想境界要高呢?這是丁子恒永遠也搞不明白的事。 何民友恰好被安排與丁子恒同住一室。何民友裡裡外外看了看,歎息一聲道:「唉,住這麼豪華的地方,想想工地上的工人們,有時覺得是一種罪過。」 這聲歎息令丁子恒警惕起來,他突然對何民友的存在生出恐懼。他想他可千萬不能把這種因為居住舒適而帶來的愉快露在臉上,萬一被人抓了辮子才是沒事找事。丁子恒忙用一種亦有同感的語調說:「是呀是呀。」 這天夜裡,丁子恒沒睡好覺。他無端地緊張,擔心自己會說夢話,又害怕自己帶去的幾本書被何民友無端地看出毛病,最怕的是他身穿的府綢睡衣會令何民友反感。因為他上床時,覺得何民友對他的衣服盯了一眼。丁子恒知道何民友出身貧寒人家,日常生活也不講究,當即便覺得心虛,急忙解釋了幾句:「我平常是不穿睡衣的,這是我今年滿五十歲,我愛人送給我的禮物,所以才穿。」解釋完後想,這個何工,怎麼讓人覺得那麼陰沉呢? 在成都的三天,雖然生活舒適,但丁子恒的心情卻頗為壓抑。他想他的這份壓抑或是來自於何民友的存在,或許也不一定。總之無論工作如何順利,他心裡都有些悶悶的。 頭一天,他們分頭去設計院和公路局瞭解資料。第二天便參加計委的會議,晚上查勘組又開會作了具體分工。第三天結束成都工作後,還抽出半天去了杜甫草堂。 唐代詩人中,丁子恒最喜歡的人是李白,並不喜歡杜甫。少時學詩,每讀李詩,便有一種迴腸盪氣之感,那種飄逸,那種灑脫,那種輕視權貴的傲慢,那種淋漓酣暢的放縱,都能讓丁子恒由衷地產生衝動,產生嚮往。讀之,覺得自己的氣焰也高漲了起來。而杜詩,雖然有一些篇章純淨精緻工整得令人叫絕,可是更多的篇章讓人讀起來感到窩囊,感到喘不過氣,感到壓抑和不安,越讀越覺得氣悶,結果把自己的心情也讀糟了。古人曾雲,老杜是聖,學力閎深,準繩俱在,但終是凡人,他的詩是學得來的;而老李是仙,天才縱逸,神秀難蹤,仙人不是凡人,他的詩是學不來的。凡人都有窮酸心理,內心的小氣,在詩文中昭然可見,而仙人卻未是滿不在乎,獨往獨來,一種大氣便不由自主地在字裡行間散發。杜甫是凡,李白是仙,二者高下一目了然。 丁子恒不學寫詩,可他喜歡的是李白的精神境界,對那種狂放不羈和那種浪漫情懷心懷嚮往。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丁子恒覺得自己同自己所喜歡的李白氣息越來越遠,倒是愈加地接近了杜甫。那種「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情再也激發不起他的敬仰,而杜甫似的戰戰兢兢杜甫似的克制杜甫似的忍耐卻更與他的心境合拍。站在杜甫的草堂前,重讀他的《秋風為茅屋所破歌》,一種無奈的心情漸生漸起。想到老杜避亂謀食到蜀地,閒居草堂,生活雖然舒適閑淡,卻是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感覺,就跟他丁子恒現在一樣。如此想過,丁子恒就覺得自己雖然不是很喜歡老杜的詩,但是已經很有些理解他了。 離開成都後,汽車便一路向西南方向進發。經雙流、新津、彭山、眉山。在眉山,丁子恒很想看看蘇東坡故居,小時讀蘇子之《記先夫人不殘鳥雀》一文,每逢背誦到「少時所居書堂前,有竹柏雜花叢生滿庭,眾鳥巢其上」時,便滿腦子幻想那個小鳥巢於低枝的庭院。雖然心知蘇子故居早已不復舊日景象,而且可能連殘垣斷壁也未必有了,但總覺得有了機會還是應該前去一觀。丁子恒在車近眉山時,便起勁地同旁座洪佐沁大談蘇子之詩文之字畫之人事,想要引起人們興趣,趁機滯留片刻。但費了半天的唇舌,竟無人與他同心同意,連號稱歡喜蘇東坡的洪佐沁也無意于蘇子故居。丁子恒孤掌難鳴,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得作罷。領隊的金顯成心知丁子恒用意,便笑道:「遺憾呀遺憾,此行無有劉格非也。」 丁子恒聽此一說不禁莞爾。心想,可不是,倘若有劉格非同行,此時眉山便一定到處充滿詩情畫意了。 一干人在思蒙午餐後,即過夾江往樂山。匆匆看過樂山大佛,晚上便宿在了五通橋。這一天,行程幾乎二百公里,看上去並不太遠,可山路狹窄彎曲,路面坑窪不平,顛簸之間,人也就被拖累得夠嗆。好在他們一行人個個皆常年奔波在工地,這樣的行程倒也不過小菜一碟。次日離了五通橋,一路奔往沐川。在沐川午餐完,便開始翻山。山上下過一陣小雨,一路稀泥爛土,路更難行。抵達新市鎮時,天已經大黑。這天走了約一百五十公里,走得骨架都要散了。 這裡就是金沙江邊了。金沙江流水的風格同中下游相比,果然大不一樣。因為水深,幾乎沒有江灘。次日早餐後到江邊,大家第一個感覺便是,這裡幾乎沒有建壩的天然建材。沒有沙,沒有卵石,連土層也薄得挖不出多少土。倘若依靠航運,就算將現在未曾通航的河道全部整治好,建材仍將會是問題。 工作即刻展開。新市鎮與下游的雷波縣之間的溪羅渡和冒水孔兩個壩址,以及溪羅渡到新市之間一段八十公里中的腰灘、騷狐灘、大毛灘等有玄武岩出露的河段,都是這次查勘的範圍。他們不得不由新市而西寧,由西寧而雷波,在這一帶來來回回地考察。 對金沙江上的溪羅渡和冒水孔兩點查勘的主要目的,一是要瞭解玄武岩的構造和風化情況,二是察看現場及壩址施工佈置,調查建材,三是研究水工佈置、隧洞進出口和圍堰佈置,瞭解岸坡以及壩肩。本以為查勘中間總會有喘一口氣的時間,可金顯成基本上是個工作狂,說這次查勘任務量大,出來得也嫌晚了點,無論如何也要在十二月內全部查勘完。因為時間太緊,便每天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安排。 對於丁子恒來說,這樣的工作速度正合他意,他不怕累,最怕無事可做。但對於洪佐沁來說,因為體胖,便顯得特別辛苦。每天一出門便要走幾十裡的路,洪佐沁只有艱難而笨拙地跟在人後,即使把器械都交給別人,他只是空手而行,也比別人狼狽許多。每次大家坐等他趕上隊伍,望見他大汗淋漓,大喘粗氣地出現在面前時,都忍不住笑,然後就講許多關於胖人的笑話。金顯成故意無奈地長歎:「看來胖人是沒有資格做工程師的。」 洪佐沁自己也哭喪著臉,說:「早知會長這麼胖,這輩子就該去當政治家。肥胖是屬他們那些光用說話不用趕路的人的,而且肥胖在他們還是風度是分量。我這做工程師的一肥胖,便只有成為同行們嘴上的下飯菜了。」 一番自嘲說得大家更是哈哈大笑。丁子恒忽然發現何民友沒有笑,臉上倒有一股冷冷的神情,心裡不覺「咯噔」了一下。他意識到,洪佐沁的話講得並不妥當,於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溪羅渡壩址最大的優點是地質地形條件好,可抗六度地震,玄武岩厚且完整性好。而最大的缺點是施工場地差,天然建材少,砂、卵石幾乎沒有,在整個金沙江都找不到,鹼性膨脹土料也很少,施工中會有困難。冒水孔的優點是施工條件比較好,但玄武岩較薄,雖然堅硬,可完整性差,有裂縫,且有喀斯特地下水,河谷亦不對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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