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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1963年

  悵望臨階坐,

  沉吟繞樹行。

  孤琴在幽匣,

  時迸斷弦聲。

  ——唐·元稹《夜閑悼亡》

  一

  仿佛好久都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春節前夕,丙字樓下突然響起鞭炮。鞭炮聲音清脆響亮,驀地給烏泥湖帶來一股喜慶之氣。小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圍了上去,隔壁丁字樓上的李三婆卻被突如其來的鞭炮聲嚇得臉色發白,跌坐在板凳上站不起來。嘴裡連連說:「又要打仗了?大兵又來打仗了?」

  她的女兒李樂雲哭笑不得,趕緊安慰道:「哪裡還有仗打呢?是有人家辦喜事,放炮仗哩。」

  李三婆方撫著胸,說:「哎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辦喜事的是丙字樓下左舍李昆吾家,李昆吾的大女兒李書愛出嫁。李昆吾家兩個房間的門楣都貼著大大的喜字,鞭炮便在喜字的前面閃著火花。新郎是規劃處的技術員陳遠南。

  烏泥湖好多的婦女和兒童都圍著看熱鬧。李昆吾掛一臉笑容給圍觀的人們發糖。三毛和嘟嘟也在圍觀者中把手伸得老長。李昆吾同丁子恒一道去三鬥坪踏勘過,彼此熟悉,知道三毛和嘟嘟是他的小兒小女,便在他們手心裡多放了幾粒,高興得三毛和嘟嘟小眼都笑得剩了一條縫,甜言蜜語地說:「謝謝李伯伯。」

  李昆吾是宜賓人,原先一直在上游局的貓兒峽地質勘測總隊,調來總院後,便在勘測處跑外業。李昆吾大學期間,曾由父母包辦,在鄉下娶過一門親,生下女兒李書愛。這鄉下女子自不是大學生李昆吾的心中所愛。後來李昆吾參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鮮時,因腿負傷認識了來自涪陵的護士陳霞之。兩人一來一往地說著川東方言,說著說著便有了感情。陳霞之顯然比鄉下老婆年輕漂亮,很讓有婚姻但卻從未戀愛過的李昆吾動心。回國後李昆吾和陳霞之一起轉業到水利戰線,兩人就堂而皇之地住在了一起。一年後,他們生下一個兒子。這時,有人揭發李昆吾有兩個老婆。上級機關聞訊欲對李昆吾進行嚴肅處理,李昆吾嚇得屁滾尿流,連夜趕回老家,使出各種伎倆辦妥了離婚手續。正是這次回家,李昆吾發現自己讀中學的女兒竟出落得聰明漂亮,而且才華橫溢,潛藏心中的父愛突然湧了上來。

  但女兒李書愛卻並不領情。李書愛嚴厲地責問李昆吾為什麼不要媽媽,李昆吾無言以對。臨走前,李昆吾還是同女兒好好地談了一次話,說明他的心情。談話內容是:一,他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是一個封建婚姻。他對她的母親毫無愛情,而一個人生活在無愛的家庭中是很痛苦的。二,無論他娶誰為妻,她李書愛都是他的女兒,他會全心全意地愛她並為她的成長負責任。三,希望李書愛不要太多顧及家裡的農活,要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他要培養她上大學。對李昆吾這番深思熟慮後的談話,李書愛不置可否。李昆吾終於在前妻的哭泣聲中,在女兒李書愛怨恨的目光中,離開老家。

  帶了離婚證回到單位的李昆吾,再三再四地檢討了一星期後,仍然吃了一個行政處分。

  與陳霞之結婚後的李昆吾,心裡仍總也抹不去女兒李書愛的影子。放暑假前,他寫了一封長信,要李書愛假期中出來玩玩。李昆吾在信裡把外面的世界描繪得十分美好,他相信這些足可以征服一個正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女孩子。

  事實也正是如此。收到信的李書愛放假後沒有去幫助農活正緊的母親,而是趕到父親這裡。李昆吾帶李書愛把重慶好玩的地方都玩了一遍,尤其是去了大學。李昆吾說:「如果你不好好念書,你將來就會同你的母親一樣,在鄉下勞作一輩子。但如果你好好念書,進了大學,你的命運將發生天大的變化。」

  李書愛一直沒有做聲。回到家鄉,卻給父親回了信。信中說:我自然是要好好學習並且爭取考上大學的。我之所以努力,並非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是因為國家需要新一代有文化的人來建設。我是為了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而讀大學。李昆吾讀罷暗笑,心道只要你能上大學,管你為了什麼?你既可以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亦可以改變命運,這兩者何曾有矛盾?於是亦熱情洋溢地去信表示女兒的思想覺悟比父親要高,正似長江後浪推前浪。

  李書愛果然就考入了重慶大學。她在與李昆吾的通信過程中,對父親的心態逐漸變得正常,對繼母所生的兩個弟弟亦十分喜愛,惟獨對繼母陳霞之仍然耿耿於懷。1957年李昆吾調來總院,搬進了烏泥湖,李書愛于1961年大學畢業,留在了重慶。畢業前夕,李書愛的母親在鄉下因浮腫病撒手西歸,死前未留隻言片語,亦未見到任何親人的面孔。像許多的鄉下女子一樣,死去和活著一樣悄無聲息。

  李書愛奔喪故里,撫屍痛哭,哭罷想想母親這一生,默默地活了一輩子,沒有愛情,沒有幸福,沒有享受,有的只是艱難困苦和孤獨無助,現在又死得這麼悲慘。而這一切,不都是因為父親的遺棄嗎?就連自己這個惟一的女兒竟也成了父親的幫兇之一。想過後,哭聲愈甚,心裡就有些不肯原諒自己。李書愛將母親安葬在荒蕪的山坡,懷著痛苦返回重慶,此後便不再給父親回信。

  李昆吾聞知此訊,哀歎前妻,但更擔憂女兒,便連連寫信安慰,恐她太過悲痛。信中自然也言及其母的不幸是他造成。如此半年之久,李書愛仍不回信。有一次,處裡小青年陳遠南出差到渝,李昆吾便托他帶給李書愛一件羊毛衫和一塊手錶,要求她過年時回到這邊的家來。

  陳遠南在李書愛任教的中學找到她,把李昆吾所托東西交給李書愛。李書愛連看也不看,便斷然表示她不需要。陳遠南很奇怪,說:「你父親從那麼遠給你帶東西,說明他是多麼疼你,你怎麼不要呢?」

  李書愛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不懂。」

  陳遠南說:「我是不懂你們家的事,可是我只知道,如果我有一個父親這麼牽掛我,我會幸福得睡不著覺的。」

  李書愛有些驚異地望著他,陳遠南趕緊說:「對不起,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我從李工手上接過這些東西時,心裡只想哭。因為我是孤兒,從小就沒有父母。我是在慈善堂長大的,總盼望自己能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親人,而你們這些有親人的人卻可以隨便地處置在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可見人和人是多麼的不同。」

  或許是陳遠南的話打動了李書愛,李書愛留下了李昆吾帶給她的東西。她把手錶戴上手腕時,心裡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在湧動。陳遠南說:「看,你戴著多好看。」

  李書愛帶著陳遠南在路邊的小吃鋪吃了碗麵條。李書愛欲付錢時,陳遠南忙不迭地搶了先,陳遠南說:「怎麼能讓女孩子付錢呢?」

  仿佛有些什麼共同的東西,使兩人覺得彼此相通。星期天時,李書愛便帶陳遠南去嘉陵江邊玩耍。陳遠南在重慶呆了一個半月,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和李書愛一起遊逛重慶。臨到差事辦完,離開重慶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女孩子。回來後便一天一封信地寄往重慶。

  直到李書愛寫信徵求他的意見時,李昆吾方知道陳遠南在追他的女兒,已一天一封情書地追了一年多。李昆吾對陳遠南印象不錯,小夥子一表人才,清華畢業,在機關也屬￿好學上進之人。惟獨不理想的是,兩人不在一地,彼此如何照顧呢?

  李昆吾認真地找陳遠南談了一次話,表明他的支持態度,亦提出他的憂慮。陳遠南說他將盡全力把李書愛調來身邊。李昆吾聽得滿心歡喜,回家忍不住便將此好消息告訴老婆陳霞之,不料遭到陳霞之強烈的反對。陳霞之說:「你突然弄了這麼大的女兒到家來,叫我臉面往哪兒放呀?」

  李昆吾有些奇怪,說:「這女兒是我跟你結婚前就有了的,怎麼會傷了面臉?」

  陳霞之說:「她一來,會有多少人講閒話?乙字樓的許素珍她們正找不著話茬兒,你這不是送上門了嗎?」

  李昆吾說:「如果人家知道我有這麼個女兒,而你不讓她上門,那閒話不是講得更厲害些嗎?」

  陳霞之說:「她一來,你就會只想著女兒,哪裡會顧我兒子?」

  李昆吾說:「你這是什麼話?女兒是我的,兒子難道不是我的?」

  兩人大吵一架,陳霞之哭得兩眼紅腫了好幾天,飯菜都沒有好好去做。李昆吾無奈,只好去信說陳遠南是個好青年,但你們兩人不在一座城市居住,將來生活會非常不方便,最好還是在重慶找一個,以便照顧。李書愛卻似知道了李昆吾持這一態度的原因,立即回信說:如果僅僅只有兩地問題,那就不是問題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相信將來生活照顧之類的問題,定會得到解決。但如果是阿姨不同意我來爸爸家,我可以考慮拒絕遠南。希望爸爸明說,以便我回絕遠南時也有理由。李昆吾看後嚇了一跳。心想,倘若李書愛真這麼做,陳遠南一怒而說開來,我還有什麼臉面在機關做人?李昆吾趕忙回信給李書愛,說是絕不是阿姨的意思,僅僅是為你婚後仍然一人在外,無人照顧而擔心。

  李書愛沒有再回信。只在這年的寒假,一路乘船而下,來到漢口。李書愛理所當然地住到她父親的家裡。她不顧陳霞之陰沉的臉色,進門便告訴父親,她是來這裡結婚的。然後微笑著對陳霞之說:「阿姨不會覺得我拿這裡當娘家有什麼不方便吧?」

  李昆吾忙說:「你這說的什麼傻話?你是我的女兒,這裡當然是你的娘家,你的喜事也是我們家的喜事呀!」

  李書愛便很高興地說:「太好了爸爸。我也不需要爸爸為我準備什麼嫁妝,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我只想風風光光從自己的家裡嫁出去。所以只要在遠南來接我的時候,爸爸為我放一掛炮仗就行了。我要讓他的朋友都知道,我爸爸是特別疼我的。這就是爸爸給我最好的嫁妝。」

  李昆吾心裡十分感動,心想女兒到底懂事,體諒他的難處,辦婚事不事鋪張,只要放一掛鞭炮,這炮仗自是用來代表一份情意而已。李昆吾想到此,便滿口答應道:「炮仗是無論如何都要放的。我李昆吾嫁女兒,怎麼能不放炮仗?」陳霞之氣得臉色蒼白,卻無話可說。

  陳遠南在機關青年大樓的集體宿舍居住。因為無宿舍房,即使成了家,也還得繼續留住集體宿舍。所幸宿舍是兩人一室,同室人已另外覓得住所,這間屋子便成了陳遠南和李書愛的臨時小巢。陳遠南因是孤兒,無親無戚,簇擁他前去迎新娘的人都是處裡同事。既是同事,與李昆吾自然也熟,迎娶新娘時,便紛紛打趣說,李工,原以為你家就書奇和書寶兩個和尚頭哩,沒想到竟藏了這麼個漂亮女兒。又說,李工,早怎麼不讓我們知道呢?讓陳遠南這小子占大便宜了。更有嘴沒遮攔者道:李工呀,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女兒呢?肯定做學生時跟人偷情所生是不是?李昆吾知是說笑,便也一笑了之。

  陳霞之面上卻有些掛不住。她穿一身旗袍,面容嫵媚,對著前來接親的人們,扭著腰肢,笑道:「你們李工呀,心腸就是好。不管誰來找他認爹,不管人家心懷什麼詭計,他都相認。平常也沒見寫什麼信問安問好的,一到要花錢開銷時,就二話不說地闖上門。他這一好心不打緊,人家還真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主人了,險些拿我當了李家雇來燒飯做衛生的老媽子。唉,不曉得,今年風風光光嫁一個,明年會不會從北京上海還冒一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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