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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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素珍說:「是呀是呀,我來城裡住了幾年還住不慣,心裡還是覺得鄉下好,空氣幾多新鮮,湖裡鮮魚現抓現燒,園裡的青菜現摘現炒,好吃得不想放碗筷。」 板車上的嚴老太聽她們兩人如此聊著,臉上竟浮出一點笑意。 許素珍說:「福氣這個人怎麼樣呀?」 郗婆婆說:「福氣是個勤快伢。原先訂了門親事,前年那姑娘一家都得腫病死了,就把福氣耽擱了。要不,福氣哪裡會快三十了還打光棍。福氣要人有人,要貌有貌,要才有才,還怕找不到老婆?我也搞不懂,福氣怎麼會看上三姑。三姑倒也是個好人,可她比福氣還大幾歲呀。再說,三姑她爹……」 郗婆婆說到這裡,突然頓住。嚴老太卻已聽見,哭了起來,說:「她爹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呀。家裡的長工是爺爺在世時用的。她爹是個沒用的人,什麼本事也沒有,是個廢物,只會抽幾口大煙,罵罵人。家裡都是我當家,租子都是我去收,閨女兒子上學都是我做的主,要斃應該是斃我的。」 郗婆婆忙說:「呸呸呸,不說這個了,說多了人晦氣。前面就是福氣家了。」 福氣同他母親以及一個啞巴弟弟住在一起。福氣的爹在鐵路剛修起時,一天賣菜回來過鐵路,火車一叫,心裡一緊張,不敢抬腿,結果叫火車撞死了。福氣那時剛剛考進中學,還沒來得及上一天課,便辦了退學。老師都說真真可惜了一個讀書料子。福氣回來便挑起養家糊口的擔子,生活一直過得很苦,房屋也是半截土坯半截柴板。 郗婆婆一行到福氣家時,嚴三姑正在幫福氣修屋頂。嚴老太在板車上一眼便看見彎腰在屋頂上的三姑,不禁高叫道:「三姑——」 屋頂上的嚴三姑大為驚訝,忙從上面下來。嚴三姑說:「媽,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嚴老太生氣道:「我怎麼能不來?你找婆家住下了,讓我去住亂葬崗呀?那裡的野狗吃了你爹,你還想讓它們吃了你娘?」 嚴三姑紅了臉,說:「媽,嫂子她……她……欺負人。我是實在沒地方住,福氣說就在這裡跟他媽做幾天伴。我想等大哥回來再回家。」 嚴老太說:「哦,你不陪你媽,去陪他媽?你不在,那個亂葬崗我能住嗎?野狗吃掉我你開心呀?」 嚴三姑便不再做聲。許素珍笑道:「找到姑娘就好。嚴奶奶,就別說那些話啦。三姑,照戲文上講,你這是私奔哩。看不出你丫頭有這個膽子。我年輕時也想跟一個相好私奔,到頭來硬是沒敢,三姑你比我行。」嚴三姑一張臉便紅得像上了顏色。 福氣和他母親見來了這麼多人,先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現在聽到許素珍的說笑,松下一口氣,忙不迭地招待來人。 許素珍說:「看看看,這湖水幾多美,哪裡是什麼亂葬崗?簡直跟畫裡一樣。」 嚴奶奶環顧四周,嘿然笑道:「哎,是真的啊。我們那邊鄉下可沒有這麼大的湖,這裡是好看。」 郗婆婆說:「這是我妹子家,要是好看,就在這裡住幾天。反正你兒子出差沒回來,等他回來再回家也行呀。」 嚴三姑說:「是呀,媽媽,這裡空氣好,很自在。我們在這裡住幾天好不好?」 嚴老太說:「我是什麼人?怎麼能住在這裡?我也私奔?」 許素珍便笑:「新社會,不講那些規矩,哪裡能住就住在哪裡。福氣早晚不也是你女婿?」 嚴老太說:「我可沒答應。三姑她哥也沒答應啊。」 嚴老太說著臉色又變,郗婆婆忙說:「不談女婿這事,算是在我妹妹家玩兩天行不行?這裡總比你媳婦那張臉好看吧?」 嚴老太望望郗婆婆,又望望福氣和他媽,仿佛是在想媳婦的臉色。片刻方說:「我好累。我要睡覺。我不要睡亂葬崗。」 大家便都說對對對,先睡下休息休息。 嚴老太就這樣留在了後湖。郗婆婆和許素珍推著空板車返回時,一路長歎,郗婆婆不停嘴地罵蔣文清。許素珍說也不能光罵她,她也不容易。六個孩子一個婆婆,外加一個小姑子,一大家人,也要操持。郗婆婆認為做媳婦的就是上要服侍老的,下要照顧小的,中間還要護著弟妹,這是天生該做的。許素珍說說是這麼說,可媳婦也是人,要把這麼多事情都做得那麼好,也難。 郗婆婆說:「不管難與不難,她罵自家姑子像條癩皮狗賴在她家,說她自己找下了男人,是不是還想在她家多賴點嫁妝。當嫂子的說這種話,怎麼叫人受得了?孩子都替她帶大了,婆婆也沒讓她伺候,還說這種話,是個人嗎?」 許素珍想這蔣文清的確太過分了,便說:「如果這樣講,真就不是個人了。」 嚴唯正出差回來,發現母親和妹妹都沒住在家裡,當即同蔣文清爭執起來。爭到後來,蔣文清哭得披頭散髮,杯子也砸了,碗也摔了,幾個小孩都嚇得臉色發白。烏泥湖好幾棟樓的人家又在夜裡聽到一場惡吵。 次日嚴唯正匆匆去了後湖,但是他並沒有接回他的母親和妹妹。據說嚴老太住在那裡,氣色一下子好了許多,連醫生也沒看,病便穩定下來了。嚴老太和三姑都不願意回去,說是這裡的湖水氣息養人。嚴唯正見妹妹的膚色果然紅潤,母親也臉帶笑容,也就沒有強求。再說接了她們回去,家裡不能和睦相處,日子又怎麼過下去呢?嚴唯正原本不同意妹妹同福氣的這門親事,他覺得讓妹妹嫁給一個農民太委屈她了。然而事已如此,他想擋也擋不住了,妹妹竟自己給自己做主嫁了人。獨自返回的嚴唯正事前事後地想想,覺得心裡多出許多哀傷。 一個月以後,就聽郗婆婆說嚴三姑已經懷孕,嚴家便悄聲不響地把婚事辦了。蔣文清對雯穎她們說,現在的姑娘,真不得了。婚沒結,敢懷孩子,真是傷風敗俗呀。要在我們老家,非把她下豬籠丟水塘不可,我們嚴家的面子叫她給丟得差不多了。好在眼下是自然災害年頭,誰也顧不了誰,算她走運了。姑嫂一場,總還是要送點禮。我們送了三姑一對枕巾,還有一對熱水瓶,熱水瓶是特地請人從上海帶回來的。政府號召勤儉節約,送多了還怕人家講閒話。 雯穎、許素珍以及董玉潔張雅娟幾個人,背後議論時,都替蔣文清難為情。 七 乙字樓上的張雅娟在年關逼近時,生下一個兒子。兒子的初啼之聲清脆響亮,體重有七斤半。沈慎之喜笑顏開,張雅娟卻抱著小嬰兒滿面是淚。三十那天,沈慎之雇了輛三輪車把她從醫院接回家來,雯穎聞訊忙買了雞蛋紅糖跑去看她。孩子很白很胖,小鼻子大眼睛,輪廓頗似當年的丁丁,雯穎看時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張雅娟也說:「我總覺得這孩子是丁丁轉世。長得像丁丁是不是?體重也跟丁了當初一樣。還有那個哭的聲音,我家老沈也奇怪,說一聽他哭,就覺得跟當年丁丁哭得一模一樣。你看,是不是老天爺可憐我,又把我家丁丁送還回來了?」說著張雅娟哭了起來。 雯穎忙安慰她,說:「月子裡千萬別哭,小心把奶水哭沒了。像丁丁是好事,要笑才對。笑得越多,奶水越好。孩子聽多了笑,以後也會是個快樂的人。」 張雅娟一聽,忙抹著淚,迫不及待地發出笑聲。雯穎見狀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孩子起名叫憶丁。 那天夜裡,丁子恒和雯穎都聽到憶丁的哭聲。夜很靜,那響亮的哭聲很輕易地穿過靜夜,從乙字樓蔓延到丁字樓來。丁子恒和雯穎還沒睡覺,他們原本正說話,聽見哭聲,便不約而同地靜下來,一起聆聽著那悅耳的聲音。 聽了一會兒,雯穎說:「嬰兒的啼哭真好聽,簡直是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 丁子恒便笑,說:「沈工和張雅娟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麼想。說不定他們正在為制止這個最動人的聲音而忙得不亦樂乎。」 雯穎一想,可不是!也不禁笑了起來。 新年的鐘聲就要響了。丁子恒想,一個新的年頭又將到來,不知明年的日子同今年相比,是否會有所改變。一個新的生命又開始生長,不知前面有什麼樣的風風雨雨正等待著他。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既知,又仿佛都是未知。誰也無法把握即將到來的日子,不知道它究竟會以怎樣的姿態出現。 憶丁的啼哭終於停止。新年的鐘聲驀然響起。1963年不動聲色地卷帶著寒風,走進了這個寂靜的冬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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