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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陳霞之的話夾槍帶棒,李昆吾一時下不來台。新娘子李書愛亦氣得嘴唇發抖,幾欲發作,被陳遠南耳語幾句,方未多言。陳遠南笑道:「陳阿姨真會說笑,明年再冒一個更是好事,你們家多幾個女婿,以後買米買煤這樣的活兒,都交給女婿們來做。」

  李昆吾這才松下繃緊的神經,笑說道:「是呀是呀,我這裡是來者不拒,明年再來一個,打橋牌就可以湊齊一桌了。」眾人便都哈哈大笑,新娘便在笑聲中,冷淡著神情被迎接而去。

  李昆吾望著遠去的隊伍,想著女兒已成他人之婦,又想到她的母親生她一場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心裡有幾分悵然。轉過臉來,見陳霞之一臉冷笑,便又心生慍怒。

  李昆吾說:「你又是何苦?!書愛今天就是陳家的人了,你何必在她臨走前,說那些怪話?」

  陳霞之說:「我知道她這麼大張旗鼓地在我家門口辦婚事,就是要出我洋相。她讓我難堪,我就不能讓她難堪?」

  李昆吾說:「書愛她到底也是我的女兒,是我的親骨肉。我已經對不起她母親了,我怎麼能再不辦好她的婚事?再說她的要求也並不過分,只不過放放炮仗,增加點喜慶而已。你有什麼容不得的?」

  陳霞之說:「我容不得她?我不過是要好好地保護我這個家。她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心裡還不知道怎麼想著替她媽報仇哩。我還看不出她來?別看她小小年齡,可不是個善輩。」

  李昆吾說:「你胡說。她是我女兒,你腦子放清楚點。」

  陳霞之說:「等以後她把你這個家弄垮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說!」

  李昆吾在女兒嫁出門後,竟大動怒火地同老婆陳霞之吵了一架,吵得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許多好事者,在迎嫁隊伍走後,聽到吵架聲,便繼續站在窗下門前聽下去。一份熱鬧有兩份內容,並且得以延長,似乎是一件令人快意的事情。

  好事之徒三毛和嘟嘟,亦擠在李家窗下偷聽,想要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聽完回家跟丁子恒和雯穎說,原來結婚就會讓爸爸媽媽吵架,他們兩個將來都不準備結婚了。聽得丁子恒和雯穎大笑不止。

  二

  春天的微風再一次吹拂過來。仿佛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醒後卸下背負的寒流,長長地噓出一口暖氣。隨春而至的日子一天天明麗。人們一覺睡醒,發現原野碧綠,遍地蓬蓬而出的綠芽驕傲地展示著全新的生命。彩蝶也開始在太陽下飛舞,燦爛的翅膀拍打著陽光,自由自在有如精靈。滿街曾經無精打采的行人,臉上漸漸呈出健康的紅潤。於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發現,最困難的歲月業已過去。

  總院機關裡也仿佛在恢復以往的生氣。俱樂部樓上又開始有了一陣陣的喧鬧之聲,歌聲夾雜著二胡和笛音,常常和風一起吹入人們的耳朵。青年團在舉辦學習雷鋒的活動,各處團支部亦辦了學雷鋒牆報。牆報有雷鋒事蹟介紹也有歌頌文章和詩歌。青年們總是特別有活力,牆報設計得很是鮮豔奪目,上下班時便吸引了許多人。

  這天,丁子恒站在一處牆報前很仔細地看有關雷鋒的事蹟。這個青年人的善良和無私深深地打動了他。他想,所有的青年人都能向雷鋒那樣工作學習和為人處世,那該有多好。「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正在這時,一個熟悉的面孔意外地出現在丁子恒面前。丁子恒不禁脫口而出:「皇甫……主任?」

  瘦小的皇甫白沙亦在看雷鋒的事蹟。他聽見驚呼,平靜地扭過頭來,朝丁子恒點點頭,低語一聲:「叫我皇甫就行了。」

  丁子恒頓了頓,覺得直呼其名不合適,便索性省去稱呼,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皇甫白沙說:「春節前。摘了帽子,就調我回來了。丁工,我好像聽說你現在在施工室?」

  丁子恒說:「是呀,1958年我就離開了總工室。我覺得在施工室更能發揮我所學的專長。」

  皇甫白沙說:「那好,今後我們是同事了,還請你多加幫助。」

  丁子恒驚訝道:「你調到施工室了?」

  皇甫白沙說:「是的。我剛剛摘了帽子,」他苦笑了一下,又接著說:「從此以後,像你一樣,專搞技術,或許更好一點。」

  丁子恒忙說:「我是只會搞技術,不會其它。這樣也不好,覺悟總是比別人提高得慢。」說過這些,丁子恒覺得他還應該為皇甫白沙來施工室說點什麼,他想了想,說:「歡迎你。」

  皇甫白沙一笑,說:「謝謝。」

  皇甫白沙被安排在了施工佈置組,恰好同丁子恒一間辦公室。皇甫白沙上班的第二天,室裡安排丁子恒去烏江渡樞紐出差。下班時,皇甫白沙叫住了丁子恒,說:「丁工,你現在回家嗎?」

  丁子恒說:「是呀。」

  皇甫白沙說:「對不起,我能不能同你一起走?」

  丁子恒有些驚異,怔了怔。皇甫白沙便說:「我主要是有些問題想請教你一下。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丁子恒立即臉色發紅,他知道自己怔忡一下原因,忙說:「哪裡哪裡,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同住烏泥湖,一道走也很自然。」

  皇甫白沙說:「我離開總院機關好久,過了幾年封閉的日子,不知道現在總院的總體規劃情況。我想請你給我介紹一下,好讓我儘快熟悉和瞭解工作。將近五年的時間,我幾乎是個廢人……」

  丁子恒聽著,心裡便有些感動。

  兩人一起走出了辦公大樓。沿著花壇且談且行,不知不覺間便出了機關大門,踏上了返家的大道。因是上下班時間,大道上路人漸多。烏泥湖距總院機關較遠,許多人都騎自行車上下班。騎在車上的人見到丁子恒和皇甫白沙並肩而行,打招呼間,似乎都有驚異之感。丁子恒便覺得自己同皇甫白沙在這樣的時間和這樣的路上同行,未免失策。倘若有人要找麻煩,又怎麼能不把這事當做一件事來說?一直到拐上小路,避開諸多車客,丁子恒滿心的緊張和不安方才得到些許緩解。

  丁子恒詳細地向皇甫白沙介紹了總院這些年的工作走向。關於壩址的確定和變化,關於石牌的提出和否定,關於太平溪和三鬥坪的比較選擇等。丁子恒說,總院這兩年的工作重點有了不少調整。三峽設計只留了極少的工作人員,說是繼續做研究,而實際是留守,目的是保存這個項目,以便東山再起。目前為配合大規模的經濟建設高潮,工作是以樞紐建設為中心。總工辦提出了十三個可以積極準備的大型水利樞紐。有金沙江的白鶴灘樞紐,岷江的偏窗子樞紐,嘉陵江的亭子口樞紐和飛鵝峽樞紐,烏江的烏江渡、武隆樞紐,漢江的丹江口、石泉樞紐,清江的長陽樞紐,洞庭湖四水的柘溪樞紐,鄱陽湖五水的萬安、柘林樞紐以及青弋江的陳村樞紐等。這些樞紐工程如果能如期完成,對三峽建成前的防洪和發電將起到極大的作用。丁子恒說,我個人覺得三峽工程規模太大,過早上馬,以目前的國力情況,恐怕也是困難重重。同時我們的實際能力也不能說完全勝任,與其將人耗在上面倒不如暫時放下為好,否則白白耗掉時間和人力物力,也不盡合適。如果能同長江流域各省合作規劃並治理好主要支流,倒不失為一個上佳的思路。

  皇甫白沙笑了笑,說:「看來你挺保守。」

  丁子恒說:「或許是多餘的擔憂。」

  皇甫白沙說:「長江的問題遠不是治理幾條支流可以解決的,必須在幹流上大動干戈。我記得荷蘭西南部幾條河流的三角洲地區也是常常因遭受北海風暴襲擊發生水災,醞釀過不少治理方案,但一直不受政府重視。1953年1月29日又提出第九個治理方案,結果還沒來得及討論,兩天后三角洲地帶便遭受特大風暴潮襲擊,死了一千八百多人,近三萬人無家可歸。今荷蘭舉國震動,方發現行動得太晚,實在是禍國殃民呀。然荷蘭三角洲的災難同長江的相比,可謂小而又小的小弟弟。長江1931年、1935年和1954年任何一次水災所遭受的損失,都比荷蘭要慘烈得多。死亡人數動輒十數萬,無家可歸者是上千萬!1935年漢江許多村莊是一掃而光。1954年呢?這你親歷過。洪水更大,靠了新中國政府全力以赴,幾乎傾國抗洪,家破人亡者仍得以萬而計。算下來國家所遭受的損失足可以修幾十座三峽大壩。那麼與其這麼被動地坐等損失,何必不主動預支出這些可能損失掉的財力來修建大壩,以求一勞永逸呢?」

  丁子恒頗受震動,心想,說得也是。但他經歷了反反復複的壩址論證過程,知道說的是一回事,而具體落實卻又是另一回事。

  皇甫白沙見丁子恒不語,知道他另有看法,也未追問,只是說:「現在壩址的討論也停下來了?」

  丁子恒說:「是的。壩址定不下來,一切都是枉然。現在重點在比較太平溪和三鬥坪壩段哪個更合適做壩址。」

  皇甫白沙說:「你怎麼看呢?尤其從施工佈置這個角度。」

  丁子恒猶豫了一下,說:「我自然覺得三鬥坪是個不可多得之地。從施工角度來看,它處於彎道之處,中間有個中堡島,左邊是主河床,右岸有河漢。施工第一期,可利用中堡島修建縱向圍堰,開挖明渠,施工第二期可把主河床圍起來,江水走明渠,第三期則可拆圍堰堵明渠了。如果從地質角度考慮,可能理由會更有力一些。」

  皇甫白沙不時地點頭,然後又問:「泥沙問題怎麼解決?」

  丁子恒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但聽水文處的人說,似乎還沒有拿出更有說服力的方法。林院長準備組織力量全力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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