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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六

  夏天已是尾聲,天不燥了,樹卻依然張著濃厚的綠冠。陽光似夏之明媚,又似秋之爽朗,灑落一片在地,令人極其快意。風便在陽光下輕柔地吹拂,輕柔得仿佛怕動作大了會吹掉陽光。丁子恒家的收音機一早便被嘟嘟擰開,裡面的音樂便拼命充填房間,意欲將屋裡裝滿快樂。

  嘟嘟在一家人的關注下,穿上嶄新的裙子,把新書包挎在肩膀上,然後對著鏡子把自己照來照去,兩臂還不時做幾個舞蹈的動作。三毛喊喊叫叫地說她是「妖精」,嘟嘟並不理睬他。丁子恒和雯穎靜觀她如此這般,看得饒有興味。

  丁子恒說:「大毛二毛三毛上學,沒一個像嘟嘟這樣欣賞自己。女孩子就是可愛。」

  雯穎說:「我看你平常好像更喜歡三毛呀。」

  丁子恒說:「三毛的可愛跟嘟嘟的不同。」

  雯穎笑道:「哪裡不同?」

  丁子恒撓撓頭,說:「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得,男孩子長大了可以同父親做朋友,女孩子卻永遠都只是父親的心肝寶貝。」

  背著新書包的嘟嘟照夠了鏡子,終於說:「爸爸媽媽,我上學去啦。」然後一臉美滋滋的笑容,在爸爸媽媽雙雙注視下,牽著哥哥三毛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門。

  丁子恒望著她下了樓,又忍不住到窗口張望她遠去的背影。一直到看著她走出甲字樓和丙字樓間的通道,踏上碎石路。丁子恒返身回來,對雯穎說:「這真是個好日子,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也上學念書了。」

  整個烏泥湖宿舍有七個孩子同時進了一年級。三個男孩,四個女孩。另外的三個女孩子都是上的總院幼兒園,嘟嘟同她們並不相識。一直到了學校,大家分到了一個班裡,嘟嘟看見她們白裙子上繡有「長院幼兒園」五個字,方知她們也住烏泥湖。

  她們三人一個是癸字樓下右舍的張靜文,一個是庚字樓上右舍的姬小萱,一個是辛字樓下左舍的劉雪茹。劉雪茹的媽媽叫秦雲嵐,曾是嘟嘟幼兒園的阿姨,所以劉雪茹說:「哦,我認識你,你小名叫嘟嘟。」

  嘟嘟便高興了,說:「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劉雪茹便說:「我聽媽媽說過的。我媽媽叫秦雲嵐。」

  嘟嘟說:「是秦阿姨呀,秦阿姨說話最溫和了。」

  姬小萱說:「你怎麼沒有上我們幼兒園呢?我們都上了。今年我們幼兒園還去還去廬山休養了,廬山涼快得不得了,晚上還要蓋厚被子。」

  嘟嘟驚訝道:「真的呀?」然後很後悔地說:「如果我媽媽沒有跟那個園長吵架就好了。」

  劉雪茹便說:「是薑園長吧。她就住在我們樓上,特別凶。就連蓓蓓她爸爸都怕她,我也怕她。」

  嘟嘟說:「蓓蓓是誰呀?」

  劉雪茹說:「就是姜園長的女兒呀,她讀三年級了。」

  嘟嘟說:「我哥哥也讀三年級,他肯定認識她。」

  劉雪茹說:「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嘟嘟說:「他叫三毛。」

  三個女孩子都笑了起來,說不知道這個三毛是不是頭上也只有三根毛。嘟嘟也笑了起來,忙解釋說三毛只不過是個小名,他的大名叫丁簡,我的大名就跟在他後面,我叫丁單。和哥哥三毛合在一起就叫簡單。

  姬小萱就說:「哈,好像是門鈴響:『叮——當——』」

  嘟嘟聽她這麼說,也哈哈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嘟嘟一下子有了三個朋友。她想,上小學比上幼兒園有趣多了。

  嚴唯正到北京彙報去了。他走後沒兩天,一個夜晚,戊字樓上他的家裡深更半夜突然發生激烈爭吵,聲音全是女人的。尖細銳利的爭辯聲割碎了寧靜,仿佛把夜的幕布撕扯得稀爛。鬧聲把附近幾棟人家全都吵醒,起先人們還忍著,可忍了一個多小時吵聲仍不止息,便忍不住了,樓上樓下都有了些騷動。有人發出喊叫:「不要吵啦!大家都要休息!」亦有人高呼:「注意公德!」喊叫聲聲又驚醒更多的人家。幾近淩晨,吵鬧之聲才漸漸低下來。

  次日一早,天剛濛濛亮,便有人見嚴三姑從戊字樓上下來,拎著個小包哭泣著離家而去。

  嚴老太並不知嚴三姑離家,只以為她買菜去了。及至中午,嚴三姑未回,她才有些著急,便四下尋找。找來找去找不見,一下子發了病,開始狂呼亂嚎,驚天動地,但卻無一人聽清她嚎些什麼。

  蔣文清雖是幹練之人,遇上這種事,也慌了手腳。求樓上右舍的董玉潔想辦法。董玉潔因體胖而行動笨拙,便又找雯穎和許素珍來幫忙送嚴老太去醫院。嚴老太聽說要送她去醫院,便就地一躺死活不走,幾個人奈何她不得。

  最後董玉潔說:「嚴奶奶平常跟郗婆婆談得來的,要不請郗婆婆來勸勸她?」

  蔣文清說:「讓那個郗婆婆上我家裡來?……她那樣髒,怎麼好……」

  許素珍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講這個?」

  蔣文清還在猶豫,雯穎說:「要是嚴奶奶一直鬧下去,嚴工又不在家,萬一出了事,你怎麼交待呢?」

  蔣文清說:「那好吧。」

  郗婆婆正在地裡拆黃瓜架。許素珍火急火燎地找到她,郗婆婆說:「我見不得嚴太婆那媳婦,拿我當賤人看,說兩句話,像吼畜牲。連金媽媽那樣的貴人,正宗的皇親國戚,都對我客客氣氣,她憑什麼那樣?我不去,不去。讓老太婆整整她。」

  許素珍說:「哎呀,我說郗婆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嚴奶奶從不跟你見外,現在病了的人是她,不是她媳婦。你就忍心讓她鬧病,把命鬧掉?」

  郗婆婆一想,便說:「你說得也是,我得去勸勸嚴太婆。她媳婦巴不得她死,我得要她千萬莫死了。」

  郗婆婆一出現在嚴老太面前,嚴老太便死死抓住她的手,悽惶地說:「你來了你來了,帶我找我閨女去。我要死了,逼走我閨女就是要逼我死。我不去亂葬崗呀,那裡野狗正餓哩。它們把閨女她爹吃光了,連骨頭都啃啦。我不去那裡,叫我三姑帶我走呀。三姑哪裡去了?千萬別去亂葬崗呀。我不敢死我不敢死,嚴家人要殺我的,我沒去收屍。野狗好多呀,吃了三姑她爸,他死得慘呀。三姑呀,你在哪裡呀?你不在媽就要沒命了……」嚴老太滔滔不絕,口齒出奇的清晰,聽得雯穎和許素珍皆覺毛骨悚然。

  郗婆婆說:「好啦,沒有野狗,三姑也好好的。我帶你去找她不就是了?你不是說要跟我約著一起死的,你怎麼現在一個人要去找死呢?」

  嚴老太仿佛清醒了一點,忙不迭說:「我沒有我沒有,我要你陪我。我不死,你帶我去找三姑。」

  蔣文清說:「那怎麼行?你在生病,怎麼能出門?叫他們把三姑叫回來就是了。」

  嚴老太又喊叫起來:「我不去亂葬崗呀!有人拉我去亂葬崗,三姑你救救我!」

  雯穎說:「郗婆婆,你曉得三姑在哪裡?」

  郗婆婆說:「怎麼不曉得?在我家福氣那裡。」

  許素珍說:「我看這樣吧,弄輛板車,讓嚴奶奶躺在板車上,把她先送到三姑那裡。如果還不好,再往醫院送。」

  郗婆婆說:「你們陪一個人,跟我一起去,萬一嚴太婆有什麼事,也是個證明。」

  許素珍忙說:「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雯穎忙說:「你家兒子放學回來,我讓他們上我這兒來吃飯就是了。」

  許素珍說:「那幾個小崽子,餓他們一頓也沒多大事。」

  雯穎說:「你放心,我曉得做的。」

  郗婆婆從蒲家桑園借得一輛板車,在車上鋪上席子和被子,然後幾個人連拖帶抱把嚴老太弄到車上。板車出烏泥湖宿舍往西北方向而去,沿著部隊營地外的泥路,橫穿二七路,再翻越鐵路,走向後湖。

  福氣的家在湖邊。湖水開闊碧綠,給人潔淨無塵之感。岸邊隨意散落著幾處茅屋,槐環柳繞,別開靜境。近湖的垂柳,枝條一直墜到水面。許素珍看後便連連咂嘴,說這湖邊風景活脫地跟她老家一樣。來這裡看過,都讓她忍不住想回老家了。

  郗婆婆說:「鄉下就是日子過得苦一點,其它什麼都比城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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