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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丁子恒沒有多說話,他腦子裡突然想起甲灶食堂的女管理員。院裡曾風傳甲灶女管理員秦小玫同醫院杜大夫關係異常,而秦小玫的丈夫姬宗偉同丁子恒甚是熟悉。丁子恒念頭到此,心裡便對眼前這個熱情的杜大夫有些厭煩。

  走出門診室,杜大夫笑說:「做醫生這行的,從來都不對病人說『再見』,更不說『歡迎再來』,我喜歡說『就此別過』。」

  丁子恒點點頭,算是道謝。出門來,又想,看他人還不錯,卻怎麼那樣輕浮呢?

  丁子恒拿了病假條,欲去處長辦公室請病假。走到門口,突然站下。下星期,他即將被派去柳山湖農場勞動,時間長達一個月。在處裡他一向身體頗好,現在臨到勞動,卻冒出病來,雖然是真病,可別人會怎麼看?上級會怎麼看?那些党團員是不是又會說,早就知道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最怕勞動,這不是又在設法逃避勞動鍛煉?他們一旦這麼認定了,我丁子恒又怎能解釋清楚?丁子恒想到此,又一步步退了回來,猶豫再三,還是把病假條悄悄放進了抽屜。他想,身體的問題,總歸屬￿自己個人,就算病得嚴重了,精神上也能承受得起。而勞動的問題,卻是政治任務,倘若不去,被人揪住進行批判,自己又如何能吃得消?兩害相權,孰重孰輕,顯而易見,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如此想過,丁子恒覺得其實自己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去柳山湖勞動。「選擇」這個詞,在他來說,已經是個奢侈品。屬￿他的除了「服從」,別無其它。

  下午下班,丁子恒正欲收拾桌面回家,忽見有人在他辦公室門口張望。丁子恒覺得此人頗為面熟,卻又一時想不出到底是誰。來人望見丁子恒,便徑直走過來,一直走到丁子恒桌邊,說:「丁工,你好。」

  丁子恒微微驚異,忙站起,說:「你好你好,你是……」

  來人說:「我是航測隊的嚴唯正,住在戊字樓上左舍,跟洪佐沁洪工是鄰居。」

  丁子恒便拼命在記憶裡搜索,說:「哦——戊字樓上,怪不得我覺得你好眼熟。」

  嚴唯正說:「很不好意思,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丁子恒說:「道歉?為什麼?」

  嚴唯正說:「我妹妹嚴唯姝是烏泥湖幼兒園的阿姨,因為她工作失職,令您的小女兒身體受到傷害。」

  丁子恒這才明白其中緣故,他默然未語。嘟嘟渾身紅腫可憐兮兮的樣子,浮在眼前。他心裡的確曾對犯錯的阿姨萬分惱火,但人家的哥哥專門來道歉,他還能多說什麼?嚴唯正說:「這件事實在是舍妹之錯。本想專門到您府上謝罪,可我又怕面對孩子的母親。出了這樣的事,做母親的一定十分傷心。」

  丁子恒想了想,笑笑說:「那是當然。不過我太太很大度。她也大致跟我說了你妹妹的事,她說你妹妹是個非常好的人,一向對我女兒非常好,這次只是一時失誤。我當時在幼兒園是發了火,我只這一個女兒,見她被咬成那樣,心裡怎能不心疼?現在她也沒多大事,身上的紅包也在慢慢消褪。沒關係,以後小心點就是。」

  嚴唯正說:「我後來知道你太太還上金園長那兒幫我妹妹說話,心裡很感動。但這件事的確是她的錯,所以我覺得我必須親自來跟你道歉。另外,這兩盒巧克力,想請你替我送給你女兒,這也算是表示我的一點歉意。」

  嚴唯正說著,從他手上的包裡拿出兩盒巧克力遞給丁子恒。丁子恒手托著巧克力,不知如何是好,連連說:「這……這怎麼好意思?」

  嚴唯正說:「請你無論如何代孩子收下。當然,這點東西是補償不了她所受的痛苦的。」

  丁子恒推辭了一下,見嚴唯正極為認真,便只好收下。已經很多年見不到有巧克力賣了,嚴唯正送的巧克力是英國所產,盒子的包裝色彩極為溫馨。丁子恒心想,不知道嚴唯正從哪裡得到這兩盒巧克力。這一定是別人送給他家孩子的,而他卻拿來送給了嘟嘟。想著,不覺對嚴唯正深懷好感。

  五

  丁子恒去柳山湖整整一個月。回來時,人雖曬黑了許多,可精神氣倒很不錯。鄉間勞動自然辛苦,但也並非沒有樂趣。有一天割麥子,因為暴曬加勞累,丁子恒的血壓突然上升,面色變得赤紅,把帶隊的領導嚇了一跳,趕緊讓他看醫生,並休息了兩天。兩天后,丁子恒被安排紮草把。草把只是用來燒火,故隨便紮紮即可。這個活比較輕,並且不必曬太陽。

  和他一同紮草把的還有資料室的劉格非。劉格非亦住烏泥湖,原來也在下游局,他的太太秦雲嵐是嘟嘟幼兒園的阿姨。丁子恒早與劉格非相識,只是往來很少而已。劉格非被安排在此,乃因他年過五十,且人長得瘦小不堪。劉格非古文功底尤好,丁子恒過去常在報紙上見他寫一些古詩文賞析之類的小文。文字乾淨漂亮,一讀便知出手不俗。丁子恒早先總覺得能寫漂亮文字的人一定風流倜儻,是劉格非讓他改變了這個想法。

  坐在一起紮草把,手動嘴閑,於是便聊天。兩人並無共同話題,除了嘟嘟和三峽大壩可聊上兩句外,再無什麼可說。無話可說便有些難堪。

  柳山湖的伙食自然不及甲灶食堂,吃雜糧喝稀粥是常事。雖難以下嚥,但總比腹中空空要好。有一天早上吃了大麥糊,中午又是玉米粥。丁子恒買了粥,端著碗和劉格非一起往稻場去,腦子裡突然跳出兩句詩,他不禁脫口而出:「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

  劉格非立即說:「這是蘇東坡的《豆粥》詩。蘇東坡是個最愛食粥的人,不光這首,還有好幾首,都有趣。」

  丁子恒立即記起,這正是蘇東坡的詩。劉格非說:「『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真乃妙不可言之味也。」

  劉格非說時搖頭晃腦,眼睛微眯,不知是在享受詩意,還是在享受粥味。

  丁子恒覺得十分有趣,便說:「人生能如蘇東坡,十日一遇黃雞粥,足矣。」

  劉格非眯著的眼睛立即睜大了,說:「何止是足矣,簡直是大幸呀。蘇東坡是何等人,有幾凡人敢說人生如他?我把東坡以前的人看了一遍,又把東坡以後的人看了一遍,發現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才華和風度。所以我曉得了,像蘇子這樣的大才一萬年才出得一個。沒能趕上跟蘇東坡同代做人,是我一生之大悲哀呀。」

  丁子恒見他如喪考妣,便忍不住失笑出聲。劉格非說:「你不要笑。我說沒人趕得上蘇東坡,是有根有據的。」

  丁子恒便說:「你說說看。」

  劉格非說:「蘇東坡詞寫得好,你無話說吧?蘇東坡的詩寫得好,你也無話說吧?蘇東坡的文寫得好,你還是無話說吧?蘇東坡的畫畫得好,字寫得好,你也得承認。當然,你會說人家王羲之、米芾、鄭板橋一個個也都是畫好字也好的,可是他們的詩詞文卻是給蘇子提鞋打扇也不夠的,對不對?蘇東坡酒喝得好,能『把酒問青天』,蘇東坡菜做得好,在《仇池筆記》之《與兄子安》信中寫道『常親自煮豬頭』,又有《食雉》曰『百錢得一雙,新味食所佳』,還有『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他真是吃成文章了。你說,除了蘇東坡,還有誰能如此?」

  丁子恒不服,便拼命在腦子裡搜尋。搜了半天,丁子恒說:「那李白呢?」

  劉格非哈哈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會說李白。還就只有他可與蘇子一比,可從沒聽說過李白會畫畫哩。李白比蘇東坡多一份狂傲,卻少了蘇子的灑脫和寬宏。」

  丁子恒說:「這又怎麼講?」

  劉格非說:「這可是最要緊的呀!蘇東坡一輩子生活在小人的讒言之中,動不動就被抓去坐牢呀,貶謫呀,流放呀,一生沒有好日子過。一般人,一定是憂憤懣心胸了。憂憤太重,詩氣易戾。而詩文這東西,最要緊的是從容大度。一戾便見緊張,一緊張即現小家子氣。只有蘇東坡這種天下大才,才能身逢逆境絕地,依然故我,依然『何妨吟嘯且徐行』,以他的天生豪邁、地生清朗、人生從容來化解命中之劫。一輩子倒黴如此,倒以詩書畫以及行為做派樂觀自由瀟灑飄逸而彪炳百代。你說,是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丁子恒大歎,說:「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講老實話,我也是滿喜歡蘇東坡的,但卻從沒有聽到過你這樣讓我耳目一新的見解。聽過你這話,真可讓人三日不俗呀。」

  劉格非說:「錯錯錯,應該說是熟讀蘇東坡,一生不落俗。」

  丁子恒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經這番對話,丁子恒方知眼前這個瘦小個子不可輕看。因有劉格非,柳山湖的青山綠水便格外地多出一份詩意。晚飯時,兩人沿著湖邊漫走,雙手不停地拍打飛撲過來的蚊蟲,聊著數不盡的歷史典故。劉格非從未上過大學,但因其父親教私塾之故,他也跟著讀了不少書,甚至一些旁門左道之書,他也讀過不少。在總院,因同事皆是理工科出身,大多對文學話題無甚興趣,所以平常很少有聽眾耐煩聽他如此長聊。好容易在柳山湖有了大量時間,偏還有個丁子恒對古典文學饒有興致,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劉格非怎會沒有滔滔不絕之話湧來嘴邊?劉格非的記憶力尤其好,一句詩,左可以引出一個人,右可以牽出一段史,令只將文學作品當做消閒讀物的丁子恒大長見識,連連說悔不該當初沒有學文,否則便可學蘇子以詩文化去命中的劫數。劉格非大樂,連道:「好好好,有了這個認識,也算學蘇子摸到了門徑。」

  離別柳山湖,丁子恒竟有不舍之感。心想,如能長居此地,春水投竿,斜陽曬網,得錢沽酒,尋友論詩,與世無爭而活,也未嘗不是一種人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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