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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金媽媽和雯穎都大吃一驚。雯穎說:「什麼?你一個人跑回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嘟嘟說:「是呀。我就躺在走廊的竹床上,聽見你和爸爸說話。你說要給我買個新書包,爸爸說要把他那個鐵皮鉛筆盒送給我。」

  雯穎怔住了。

  金媽媽說:「真有這事?」

  雯穎說:「嘟嘟沒說謊,我們昨天的確談到這些。那你為什麼沒進屋?」

  嘟嘟說:「我怕媽媽看見我生氣,不給我買新書包,就又偷偷跑了回去。」

  金媽媽說:「大門沒有關嗎?」

  嘟嘟說:「沒有。」

  金媽媽說:「阿姨沒看見你?」

  嘟嘟說:「沒有。一個阿姨都不在。」

  金媽媽臉色頓變。

  雯穎很是不悅,她後悔剛才說了讓嘟嘟回幼兒園的話。心想孩子住在幼兒園裡竟連基本安全都沒有,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她剛想說點什麼,見金媽媽氣得臉色發灰,便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雯穎說:「金媽媽,你別生氣,回去問問是怎麼回事。」

  幼兒園因了嘟嘟的話,再起軒然大波。值中班的陳霞之承認,她這天晚上因家裡有客,沒去上班,但她同嚴三姑說好了的,三姑也答應一個人頂沒問題。於是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嚴三姑。

  嚴三姑坐在牆角嚶嚶地哭個不停,哭得兩眼如桃。起先她什麼話都不說,可在金媽媽的追問之下,她不得不說了。嚴三姑說她晚上從來都是認真值班的,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找她,她就出去了。她本來只想說幾句話就回來,沒想到……

  金媽媽嚴厲地說:「結果呢?你幾點鐘回的?」

  嚴三姑哭道:「交班前回來的。」

  金媽媽就:「這麼說從晚上八點到十一點整個幼兒園都沒有一個大人?」

  夜班的阿姨們便都吼叫了起來,紛紛追問嚴三姑到底幹什麼去了。嚴三姑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金媽媽便將她母親嚴老太請了來。嚴老太一聽便急了,說:「三姑晚上沒有回家呀!她一晚上能到哪裡去?」

  嚴老太比金媽媽更為嚴厲地讓嚴三姑交待夜裡的去處。嚴三姑被逼無奈,只好抽抽搭搭說:「福氣來找我,我本來就只想跟他說一會話,可是,可是……」

  嚴老太說:「福氣是什麼?」

  嚴三姑說:「就是……就是郗婆婆的外甥……」

  嚴老太依稀記起她曾在郗家見過的那個年輕人。不覺驚愕萬分,說:「你……你……跟他……」

  嚴三姑「哇」一下放聲哭出來,說:「我本來要走的,可,可後來……媽,我說不出口,你就饒了我吧。」

  如此的原因和結果,令所有人吃了一驚。

  雯穎晚上聽說了這事的原委,她覺得三姑真也不容易,心裡生出許多對三姑的憐惜,因心疼嘟嘟而憋在心裡的氣便消了許多。次日她專門上金媽媽家一趟,告訴金媽媽,三姑這次出錯,也實在是事出有因。男歡女愛,不覺時間飛快,可以理解。好在沒出什麼大事,不必太責怪嚴三姑了。

  金媽媽歎道:「幸虧是你,要是換了別人,我還不知道怎麼收這個場。」

  雯穎說:「當然我也是瞭解三姑為人。我來時,已經聽到她家裡吵成了一鍋粥,她裡裡外外的日子都不好過,我怕把她弄狠了。其實,她真是個好人。」

  金媽媽說:「你說得也是。只不過,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辭去幼兒園園長的職務。」

  雯穎大大地吃了一驚,說:「也不必這樣嘛。」

  金媽媽說:「其實就是沒有發生嘟嘟這件事,我也不想幹了,我覺得好累。」

  雯穎便無話可說。

  金媽媽第二天果然便去家屬委員會辭職。明主任再三勸說,都挽不回她的去意。明主任只好由她,另讓住在己字樓上右舍的秦南霞代理園長。秦南霞畢竟是不金媽媽,對管理幼兒園也無經驗,不足一個月,家長們便多有意見。恰這時,物勘總隊要求收回借給幼兒園的房子,已經對幼兒園倦意深濃的阿姨和家長們便趁勢散架。

  張雅娟和雯穎在一起聊天時,總是笑說:「你們家一個小嘟嘟,活活搞垮了一個幼兒園。」

  雯穎亦笑,笑過後,竟也有些愧疚和悵然。

  四

  上午,為了對石牌進行又一輪的論證,總工室金顯成又把丁子恒等一些熟悉情況的人找了去參加會議。天已很熱了,熱得令人煩躁。會議室的兩台電扇一直嗡嗡地轉著,其中一台頗為老舊,嗡嗡中不時摻雜著「哢哢哢」的聲音。

  丁子恒同張者也都坐在角落,電扇的風吹不到此,兩人都不時地擦著汗水。張者也剛從石牌回來,說平峒打了一段,但地質情況實在是太差。單單這一條,便足可否掉這個壩址。張者也說時不停地歎息:「就這麼個防空提議,弄去了兩年時間,最終一無所收穫。」

  丁子恒說:「還是有所收穫吧?」

  張者也說:「收穫便是知道了這裡不能做壩址!」他的語氣十分怪異,丁子恒不禁笑了起來。

  討論的結果在丁子恒的意料之中。多數人都表示石牌除了防空略微有利外,其它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不宜用來做壩址。工程太艱巨,工期也會十分之長,最重要的還是地質條件太差。放著現成的美人沱壩區內的三鬥坪壩段那樣好的壩址不用,而逃匿到這深窄的峽谷中來,實在是很荒唐。有人說,壩這麼大,藏在哪裡都藏不住。戰爭真要打起來,用上了原子彈,十個石牌也抵擋不住挨炸的命運。與其如此,不如索性按照常規狀態來建壩好了。丁子恒覺得這個話說得頗有道理。還有人說,如果這麼害怕戰爭,什麼大型建設也不做,那也就等於坐以待斃,等於天天等著人家來打我們。說這話的是老總吳思湘。丁子恒很驚訝他竟然也敢於說出這番話來。

  金顯成則提出是否可選三鬥坪上游的太平溪。太平溪的地質條件同美人沱差不多,但河谷要狹窄些。雖然開挖工程量大,但混凝土工程量小,頗有優勢。這個提議引起關注,覺得可以拿它同石牌、三鬥坪進行比較。

  會議一直開到中午,大家都有了倦意,主持會議的金顯成便宣佈了散會。出門時,張者也不禁歎說:「大會小會知多少,討論何時了。」

  丁子恒聽罷覺得有趣,笑了笑,接上去說:「小樓今日又無風,石牌不堪回首防空中。」

  張者也說:「平峒鑽機今猶在,只是壩址改。」

  丁子恒笑道:「問君能有幾多會,」說到此,他頓住了,想下一個合適的句子。張者也接得快,說:「恰似一江熱風向東吹。」說罷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都說修壩竟不如作打油詞有趣了。

  中午丁子恒依然在甲灶食堂吃飯。太陽熱辣辣的,直曬頭頂,風從陽光下吹來,熱氣撲面,令人呼吸不暢。走到甲灶門前,丁子恒突然覺得頭暈得很,腦子裡像糨糊一樣,糊裡糊塗的。雖然還是困難時期,但甲灶為讓高級知識分子們吃好,伙食開得頗為不錯。尤其今日,炒包心菜裡竟放了幾片肉。應該是很好的菜了,丁子恒卻有味同嚼蠟之感。這種狀態在他似乎從來沒有過。他試試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並無發燒之狀。吃完飯從食堂出來,他便徑直去了醫院。

  醫生正是住他對面壬字樓上右舍的杜大夫。杜大夫見了他便說:「我認識你,丁工。我同丁太太挺熟的。」

  丁子恒便笑笑,說:「我聽我太太說過。」

  杜大夫聽丁子恒敘述他的症狀,二話沒說,便替他量血壓。量完,他說:「丁工,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你血壓很高,高壓都一百八十了。」

  丁子恒怔了怔,說:「我血壓高?」

  杜大夫說:「是呀,你體型偏胖,又人到中年,如果工作量大,休息不好,是很容易血壓高的。」

  丁子恒說:「那我應該怎麼辦?」

  杜大夫說:「你這是剛開始,問題也不是很大,注意休息就行了。我給你開點藥,先把血壓降下來。」

  杜大夫說著便伏案開藥,開時又說:「這些年因為營養不良,急性肝炎流行,得肝炎的人多得讓我們發愁。相比起來,得高血壓的人倒少了許多。我想你應該在家裡休息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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