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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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和嘟嘟見爸爸媽媽吵了起來,都嚇得躲進大毛二毛房間,把門關得只剩一條縫,兩人悄悄從縫裡向外張望。丁子恒見雯穎如此,便不再做聲,心裡的火氣卻並未消解。他想,吼兩聲小孩子算是多大個事,用得著這樣嗎?他進到房間,悶頭坐在桌前,煩亂地拿起一本書,翻了兩翻,無心閱讀。 丁子恒幾乎沒有怎麼同雯穎吵過架,這次就算是很厲害的一次了。晚飯時,雯穎不理丁子恒,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恒瞄上一眼,不敢近他跟前。丁子恒便有些愧疚,心想吼兩個毫無反擊能力的孩子,的確是很不像樣,何況他們實在也沒錯到哪裡去。這麼想過,丁子恒便拼命地給三毛和嘟嘟夾菜,且主動表示晚上要舉三毛和嘟嘟,每個人舉十次。三毛得寸進尺,說要舉十五次。丁子恒也慷慨答應了。 但雯穎依然板著面孔,沒有理他。 這個小小的風波延續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轉機。那天下大雨,丁子恒回家時渾身上下都淋得透濕。雯穎遞給他幹毛巾揩拭時,突然同他說了話。雯穎說:「我去買菜時,看見張工送張奶奶走了。張奶奶臉色發烏,眼睛木木地望著人,一轉不轉。你猜我第一眼看見她時覺得她像什麼?」 丁子恒漫不經心地說:「像什麼?還像個巫婆不成?」 雯穎說:「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動屍體。」 丁子恒的心驚了一下。雯穎說罷又自語道:「我小時候聽外婆說,人要死之前,會有死氣從臉上透露出來。」 丁子恒說:「會是這樣?」 五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學校,在全市的排名頗靠前。烏泥湖只有三個人考進了這所學校,除了大毛,還有他的同班同學皇甫浩,另一個則是癸字樓下右舍張者也的大兒子張楚文。丁子恒和雯穎很高興,在家裡便常常嘮叨,大哥做了個好榜樣,弟妹都要向大哥學習。 二毛亦考上中學,便是大毛剛剛畢業離開的古德寺中學。二毛第一天上學回來,興奮異常,不停地說:「中學太好了,中學比小學好多了,我喜歡中學,我今天才曉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問怎麼回事。二毛說,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節課點名,他點到「丁樸」,便問:「你叫丁樸?是不是住在烏泥湖?」二毛說是。老師又問:「丁淳是你什麼人?」二毛說:「丁淳是我哥哥。」老師便說:「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學生,樣樣功課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說,老師講這些話時,所有同學都羡慕地望著他,都知道他有個成績厲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別自豪。 雯穎聽罷大為開心,說:「真的嗎?我家大毛這樣有本事?」 丁子恒心裡亦覺得意,說:「看,大哥的榜樣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們都要向大哥好好學習。」 二毛響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卻一撇嘴,說:「才不哩,我們老師說要向劉文學哥哥學習,從來都沒有提過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說:「算啦算啦,還是別說這些吧。我臉都紅了,再說我就驕傲了。」 丁子恒說:「我下一句要說的就是:大毛不能驕傲。」 大毛就讀的二中是住宿制。從烏泥湖走到學校要將近一個小時,途中必經丁子恒所在機關。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聽大毛說一些學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詢問,有時他們還探討些關於宇宙,關於自然,關於生命之類的話題。每當這時,丁子恒都深懷欣喜,他的兒子雖然還是一臉稚氣,卻已經可以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同他對話了。丁子恒想,縱是饑餓,也擋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長呀。 六 石牌的地質勘探正緊鑼密鼓地進行。左岸佈置了長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計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來。情況雖不容樂觀,但三峽大壩上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這狹窄的河谷裡。從河谷前方透出的一點點光亮,讓勞動的人們心下尚存幾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現了:為響應大辦農業的號召,整個總院的工作重點轉移到農業戰線。三峽設計人員僅留四十人繼續工作。 這就是說:三峽工程全線停擺! 聽到傳達,丁子恒並沒有感到特別的震驚,仿佛他早已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他花去好幾天時間,默默地將幾年來所有關於三峽大壩的資料封存好,然後鎖進櫃子裡。在鎖頭「嗒」一聲關緊時,那聲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樣? 走在歸家的路上,剛過古德寺,突然一首詞跳出腦海: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想過,他不禁歎道:真乃好詞也。然後又想作者為誰。及至走到碉堡處才想起這是醉裡挑燈看劍的辛棄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麼會突然記起這首詞呢?我的情緒是不是太頹唐了一點?眼下國力不足,停或緩上三峽無論如何也是應該,我有什麼理由心情黯淡呢?而農村是那樣貧困,貧困面積和人群又是那樣廣大,農業生產的基本條件那樣簡陋和原始,文化落後,醫療落後,不先去發展那裡,不幫他們站穩生存之足,整個國力又談何發展? 這樣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緒調整了過來,腳下步子也輕了許多。小路一拐彎,他便看見站在籬笆牆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裡面什麼吃的也沒有,連一粒糖果也未備,他心道:糟了。 七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個月,便隻身重返陸水工地。臨行前,他見林問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陣陣發疼。他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這個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卻無法替他洗清自己。夜裡,他來到林問天的床邊,坐下來凝視他深愛的兒子。 林問天本已睡了,此刻懶懶地睜開眼皮,說:「你有什麼事?」 林嘉禾沒有計較他不客氣的問話,長歎一口氣,說:「問天,我很抱歉,我沒想到我的右派問題會給你帶來這麼大的災難。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表達我對你的愧疚。雖然並不是我情願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緣由畢竟出自於我。回家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擔心。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很長。這樣頹廢下去怎麼行呢?這最終只能傷害自己。」 林問天說:「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林嘉禾說:「振作起來,好好工作,用行動來表明你的清白,證明你是一個有用之人。你要為建設社會主義做出自己的貢獻。」 林問天說:「我的清白還能還給我嗎?我看不出有這種可能性。我表現再積極,只會被人說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說:「事到如今,只能從最壞的情況中爭取最好的結果。」 林問天說:「怎麼講?」 林嘉禾說:「好好工作,積極表現。不要把你這些不滿的情緒露在臉上,改為想通了,決定重新做人的樣子。」 林問天說:「從小你就教我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不要說謊,不要做陰陽人、兩面派。現在為什麼你又改變這種教導了呢?」 林嘉禾沒料到林問天會如此發問,一時無言以對。 林問天說:「爸,你要是沒什麼話說,我要睡覺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離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門,林問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問天的桌前,心中惆悵萬千,想了想,留了張紙條在他桌上。 林問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見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紙條。上面是鮑照所作的《擬行路難》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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