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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公社性質:

  一、是政社合一的組織,是社會主義社會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也是政權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

  二、是社會主義的集體經濟組織;

  三、是以生產大隊所有制為基礎的三級所有制;

  四、公社在經濟上是生產大隊的聯合組織,生產大隊是基本核算單位,生產隊是直接組織社員生產和生活的單位。

  公社三級組織:

  公社——管理單位;

  生產大隊——基本核算單位;

  生產隊——組織勞動的基本單位。

  特點:

  強調一切服從農業生產;

  強調民主生活;

  強調家庭副業重要性;

  強調手工業作用。

  丁子恒發現自己記憶這些東西時特別腦子遲鈍,有些術語和概念令他深感拗口。縱是記錄得很詳細,發言時他仍然感到障礙重重。他其實知道原因何在。理智上他明白必須學習和弄懂這些東西,可在他的內心深處對此卻無時無刻不在強烈排斥。他常常反問自己的一句話便是:我弄懂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天,他遇到金顯成,忍不住便說了這句話。金顯成說:「上級和形勢要你弄清它,你最好就去弄清它。」他的話說得意味深長,讓丁子恒無話可說。

  這一天,仍然是學習「六十條」。學習內容歸結成八個專題:

  1.國民經濟以農業為基礎,以工業為主導;

  2.大躍進和波浪式發展;

  3.不斷革命論和革命發展階段論;

  4.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如何克服困難;

  5.如何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

  6.領導的責任在於瞭解情況和掌握政策;

  7.黨的群眾觀點和群眾路線;

  8.關於民主集中制。

  學習要求:

  1.認清大好革命形勢,正確對待暫時困難,堅定無產階級革命信心;

  2.進一步領會毛澤東同志關於國民經濟以農業為基礎、以工業為主導這一偉大思想和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偉大意義;

  3.正確認識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正確理解現階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區別、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和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的區別;

  4.發揚實事求是、調查研究、艱苦樸素、貫徹群眾路線的作風,克服主觀片面、浮誇、脫離群眾的作風。

  學習方法:

  閱讀文件,鳴放討論,聽報告,參觀訪問。

  學習中要實事求是,敞開思想,並和風細雨,講道理,不扣帽子,不記帳,強調自我分析批判,自我教育。

  丁子恒不知不覺間密密地記錄了一大本。散會時,他前後翻翻,覺得似自己這等從不過問世事之人,竟也如同政治家一樣了,便覺心中感慨萬千。一個念頭隨感慨而突然冒出:為什麼不能讓我成為一個簡單一點的人呢?為什麼不能讓我永遠不懂這些東西呢?這個念頭雖只是從腦海間一閃而過,丁子恒卻已被它嚇得心跳不止。

  下班對,他在路上遇到張者也。本想同他打聲招呼,卻見他也是一臉愁容,便咽了回去。張者也卻叫了他一聲:「丁工,下班呀?」

  丁子恒答道:「下班。」

  張者也說:「最近,忙?」

  丁子恒說:「主要在學習。」然後便閑說了幾句關於大壩的一二三以及「六十條」的學習進度。

  張者也說:「我們處也在學。那些術語好難記,你倒能記住。」

  丁子恒說:「哪裡記得住?記了筆記,強迫自己記清楚,免得發言時講錯。真比記俄文單詞還困難。」

  張者也歎道:「你我這些人,成天學這些永遠也學不懂的東西,倒把三峽當成副業了。長江長江,真是一條姓長的江啊。三峽是長江的兒子,姓長;三峽大壩是三峽的兒子,還是姓長。都是長久修不成的一個長字。」

  丁子恒覺得張者也這一說法頗有新意,且不無道理。便笑了笑,心道,什麼年月了,你張者也竟什麼話都敢說。卻沒有附和他。

  張者也說:「吳總要我下星期再帶幾個人去石牌考察,我沒答應。家裡一團糟,沒法走得開。」

  丁子恒說:「哦?」

  張者也苦笑笑,說:「讓城鎮多餘人口返鄉,宿舍的明主任隔天就領一兩個人來我家做思想工作,讓我母親回去。我母親不耐煩了,說是城裡人攆咱走,咱再不走倒顯得賴在這裡。我只好下星期把她送回老家。」

  丁子恒微微驚異了一下,說:「是嗎?」

  張可者說:「我父親早去世了,鄉下只有我那個雙胞胎哥哥。我母親同我嫂嫂相處不好,見面就吵架,回去後怎麼辦?鄉下連飯都沒有的吃,在我這裡好孬還可以過。可事情到了這分上,我那老娘說是寧可死也不住這裡,免得人家三天兩頭來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半個多月,案頭上什麼事都沒做。」

  丁子恒想想,心裡也替他急,嘴上卻說:「這樣的事,撞上門來,也只能順其自然。」

  張可也說:「只好這麼想。只不過,有時我也會想,我們順的自然是一種什麼樣的自然呢?」

  丁子恒心裡「突突」地跳了幾下,沒回答這句話,因為他回答不出來。丁子恒的父母雙雙死在日本人的飛機之下,以往他一想起來便為之傷痛,這一刻,他卻突然生出一種僥倖。

  回家時,三毛和嘟嘟坐在樓梯口,高聲念著一首兒歌:「紅燈綠燈,爹爹婆婆下農村。」周而復始。

  丁子恒起先並未聽清,聽清後便有些煩。沒進家門,便掉頭對著兩個孩子吼道:「唱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還不閉嘴?」唱在興頭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如挨一悶棍,臉色大變。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來。

  雯穎聞聲而出,摟著嘟嘟哄了哄她,然後對丁子恒道:「你這是幹什麼?哪有這樣吼小孩子的?」

  丁子恒說:「你平常也不管管他們,唱些什麼歌?那是正經歌嗎?」

  雯穎說:「就算他們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這麼吼他們呀。他們才多大?」

  丁子恒說:「你就是會寵著他們。小孩子吼吼有什麼關係?」

  雯穎說:「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小孩。」

  丁子恒說:「你憑什麼說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無聊的歌謠,我難道不能管?」

  雯穎說:「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們說,大可不必對他們暴吼。你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穎說著氣得眼淚水盈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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