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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瀉水置平地,

  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歎複坐愁!

  酌酒以自寬,

  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

  吞聲躑躅不敢言!

  林問天拿著紙條看了許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靜和理智。林嘉禾一筆一畫的工程字體林問天再熟悉不過,他是看著這些字長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這種風格。清晰文雅而頗為剛勁的筆劃,使林問天感覺得到父親的良苦用心。他記起昨天夜裡林嘉禾的神情和話語,他想,說得也是,我這樣下去最後會有怎樣的結果呢?「人生亦有命,安得行歎複坐愁」。

  這天夜裡,林問天將他參加工作以來所有的感受,都寫在了筆記本裡。他將這些感受列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則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懷憤怒;第三部分,前景無望,消極頹廢。然後他寫了個尾聲,表明如此這般下去,終將一事無成,他決意選擇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個中國青年,他要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鬥,他要創造出自己的業績。林問天為自己這篇長長的文字起了個標題:《一個青年的苦悶和清醒》。

  寫完這些,天已發白。林問天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頭上一千斤的擔子放了下來。雖然一夜未眠,他倒覺得精神頗好,臉色亦開朗了起來。他將父親寫給他的紙條也夾在了筆記本裡。

  一夜風起,萬樹蕭瑟,涼氣陡然間佔據了天地。林問天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漸漸同工人們相處融洽。當班時分,偶聽到有趣的說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臉上。

  一天,他剛進車間,便有人通知他,說是廠領導要他立即去辦公室。林問天心裡撲撲跳動,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現不錯,調我去技術科了?這念頭閃過只幾分鐘,一進辦公室,見到書記和主任都面孔鐵青,他便知适才不過是自己想入非非。

  書記不苟言笑,拿出一個筆記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說:「林問天,這個筆記本是不是你的?」

  林問天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筆記本。前幾天他上中班,因下班後已無公共汽車,住在廠裡宿舍。他有睡前記點什麼的習慣,便將這個筆記本帶上了。他不明白,它怎麼會在書記手上,而書記又為什麼又會氣勢洶洶。林問天說:「是呀,是我的。」

  主任說:「想必你不承認也不行。」

  林問天有些茫然,說:「我為什麼不承認呢?」

  書記說:「這篇《一個青年的苦悶》是你寫的?」

  林問天說:「是《一個青年的苦悶和清醒》嗎?是我寫的。」

  主任說:「我說小林,你寫了這種文章,怎麼還這麼坦然?」

  林問天不解道:「怎麼?我是寫了我自己的心路歷程呀!我真的是覺得我必須振作起來,好好工作才對。」

  書記說:「想不到你這麼年輕,竟然這樣會狡辯。分配你鍛煉,你強忍在心;處理你的事故,你憤怒不平;調你進車間,你消極怠工;最後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裝積極。你說你身處逆境,哪裡是你的逆境?車間?工廠?還是我們這個社會?你說你要創一番業績,你要創的是什麼業績?」

  林問天瞠目結舌。幾秒鐘後,他明白事態嚴重得超出他的想像。於是臉色大變,神情有些驚慌失措。

  書記拿出一張紙條,揚了揚問道:「這詩是誰寫的?」

  林問天說:「是古代一個叫鮑照的詩人寫的。」

  書記說:「哦,是古人寫的。你抄的?」

  林問天說:「是我父親。他希望我能振作起來。」

  書記冷笑一聲,說:「你父親?就是你那個右派父親?那就難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詩表達什麼?又是吞聲,又是不敢言!你父親抄詩借古罵今,你寫反動文章密切配合,你們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林問天腦袋「嗡」的一下,人便發呆了。下面書記還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

  林問天的文章以《且看「一個青年的苦悶」是什麼樣的文章》的題目被張貼在工廠大門前的專欄上。原題後面的「和清醒」三個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陸續登在專欄上。從林問天的「忍」,到他的「憤怒」,從他的「頹廢」,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寫的詩,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復複地被分析。至此,林問天才明白,自己讀過父親留下的詩之後,一時衝動寫下的感受,竟闖下了如此的彌天大禍,大得幾乎沒有回頭之路。

  林問天從此便生活在批判會檢討會以及全廠人鄙夷的目光裡,他幾乎承受不了這第二次突如其來的風暴。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每天都是糊裡糊塗的,不知別人說了什麼,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麼。每夜每夜,他都夢見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隨著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圍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漲。到膝蓋,到大腿,到肚臍,到胸口,到脖頸,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氣,也掙扎不動,漸漸地,濕熱而厚重的泥土即將覆頂。

  一天早上,他在夢到泥土已經漲過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時,霍然而醒。醒後他想,這樣下去,不就是一個死嗎?難道我就這麼著等著人們把我埋葬?林問天一直糊裡糊塗的腦袋在瞬間變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種預感,覺得一定是林問天出了什麼事。工地的風呼呼地吹在臉上,有如針紮。而林嘉禾的額頭卻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證實了他的預感:林問天失蹤了,而他必須回總院交待為兒子抄寫古詩的用意。林嘉禾已顧不上自己的下場如何,林問天的安全佔據了他的全身心。他憂心如焚,一臉焦灼,在總院政治處幹事的監送下,回到烏泥湖。

  林嘉禾一進家門,邢紫汀便撲打上來。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們還不夠嗎?你為什麼要留那樣的詩呢?孩子被弄成那樣,人也不見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麼辦呀?你……你……就是兇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結婚二十多年,從未見邢紫汀如此失態。他雙淚長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責駡,呆站在屋門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兩個女兒林樂天和林笑天哭叫著拉開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開言,心裡突一激蕩,一口血噴吐而出,濺在白色的牆壁上,鮮紅刺目。

  兩個女兒嚇呆了,連叫著:「爸爸,你怎麼了?」

  林嘉禾掏出手絹,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搖搖晃晃地坐在了沙發上。

  化工廠成立了四人小組,專門負責調查林問天失蹤事件。公安局一個指導員加盟其中,共是五人。這天夜裡,整個小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裡親戚全都列了出來,供專案小組分析林問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時,不停地吐血,但卻沒有人提出送他去醫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與勞累中,終於昏迷在地。他倒在廁所裡,頭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滿面。

  這天清早,烏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護車聲驚醒。於是,一陣風,便將林家發生的事吹到了烏泥湖的每一個人家。一連數日,林家都是烏泥湖飯桌上的話題。有人說,爸爸是右派,兒子會好到哪裡去?亦有人說,不過讀了個大學,怎麼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勞動呢?還有人說,真是的,社會主義國家,日子過得欣欣向榮,有什麼好苦悶的?難道回到舊社會,就不苦悶了?更有人說,說我們這個大躍進時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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