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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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問如實描述了當時的情況。在調查組的記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簽過之後他想,怎麼會突然發生爆炸呢?想著不禁為劉師傅的命運擔起心來。但在下午,調查組第二輪詢問林問天時,他便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了。 調查人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希望你能講真話。」 林問天說:「我可以保證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調查人說:「你一直是值下半夜的班?」 林問天說:「是的。可昨天劉師傅說他家有事,要跟我換。」 調查人說:「你這句話也是真話?」 林問天說:「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劉師傅。」 調查人說:「我們當然會去問的。另外,聽說你昨天找過廠領導?」 林問天莫名其妙,心想這跟鍋爐房爆炸有什麼相干呢?他說:「是的。」 調查人說:「為什麼?」 林問天說:「我是去問我要鍛煉到什麼時候。」 調查人說:「你不安心鍋爐房的工作?」 林問天說:「不能這麼說吧。我大學畢業分來這裡,不是分來燒鍋爐的。我們同時分來的大學生,沒有一個幹工人的活兒。」 調查人淡然一笑,竟笑得林問天毛骨悚然。 調查人說:「領導駁斥了你的這個觀點,所以你昨天一天情緒不高,是不是?」 林問天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們……」 調查人說:「我們只是在做調查。我們有理由認為這起事故與你有關。」 林問天跳了起來,說:「憑什麼?下半夜我根本都不在鍋爐房,有什麼根據懷疑我?」 調查人板起面孔,說:「這就是根據。明明是你當班,你卻說跟別人換了。」 林問天說:「是劉師傅要跟我換的。你難道沒問過他?」 調查人冷冷一笑,說:「我沒問過他,敢確定事故與你有關嗎?」 林問天愕然道:「劉師傅怎麼說?」 調查人說:「他當然會說出事實。事實就是你們根本就沒有換班。」 林問天目瞪口呆。調查人說:「我本想讓你自己坦白出來,但沒想到,還是由我替你說出來了。你年紀輕輕的,應該有勇氣承擔自己的過錯。」 林問天高吼一聲:「不!我要跟劉師傅對質。」 調查人說:「對不對質並不重要。不過你既然提出來了,我們從可以滿足你的要求。」 幾分鐘後,林問天見到劉師傅。林問天急切道:「劉師傅,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我們兩個換了班嘛。」 劉師傅說:「小林,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們還是上個月換過一次班,到現在還沒有換過班呀!」 一句話噎倒了林問天。林問天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曾經十分尊敬的劉師傅,臉上慢慢呈現出異樣的悲憤。林問天說:「劉師傅,我一向尊敬你,你為什麼要害我?」 劉師傅說:「怎麼是我害你?我實事求是呀。」 林問天說:「你好卑鄙。你今天才算看清你的靈魂。」 劉師傅顯得很生氣的樣子,說:「你怎麼能這樣罵我?」 劉師傅走後,林問天對調查組的人說:「我只想說一句,這次事故與我毫無關係。我確確實實與姓劉的換了班,交班記錄是我簽的名。可惜記錄本已經被燒了,死無對證。所以我除了請組織好好調查外,別的無話可說。」 調查的結果,事故責任人定為林問天。結論是操作不當,麻痹大意,引起突發事故,排除故意行為。理由為一、林問天是當班人;二、林問天不安心工作,情緒不好;三、林問天業務不熟,無獨立值班能力;四、林問天的父親是右派。 接到這個結論的林問天狂暴地將結論書扔到地上,然後對著調查組暴躁地吼叫。調查組的三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他,露出一臉鄙夷的神氣。最後說:「沒有追究你是否有意而為,已經是党的政策寬大,覺得你還年輕,還有好好做人的機會。你不要得寸進尺。」說罷,一干人揚長而去。林問天一個人留在辦公室內發呆,想想自己的委屈,不由痛哭一場。哭完便想:我這輩子,完了。 次日廠辦便通知他,上煉膠車間幹活,繼續鍛煉。 林嘉禾一家都被林問天的事所震撼。林嘉禾憤怒道:「這還有沒有王法?這事不能這樣算了,問天不能背這個黑鍋。頂多鬧他個魚死網破。」 邢紫汀說:「為什麼要魚死網破?有理說理,哪有這麼嫁禍於人的?」 林問天說:「沒有用了,已經做了結論。」 林嘉禾說:「沒有好好調查,這結論怎麼作數?」 林問天說:「你說他沒有好好調查,他說他好好調查了,這又怎麼說得清呢?」 林嘉禾說:「怎麼就說不清呢?你怎麼這麼沒出息?難道你就認了?」 林問天說:「您認為可以說清嗎?那麼,你說你是聽從號召提意見,可別人說你是惡毒攻擊黨,你說得清嗎?就算你說清了,能有人信你嗎?既然不信你,你還能指望自己有什麼出息?事情到這一步,沒說我是故意的已經是網開一面了,是党的政策寬大。我一個右派的兒子,還能要求怎樣?」 林嘉禾瞠目結舌。他坐了下來,神色也如林問天似的頹然。他回答不了林問天的問題。俄頃,邢紫汀開始低泣。林問天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懶懶的神色。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之氣將他內心的憂傷化解得乾乾淨淨。林嘉禾想,我的天!我的天!這世界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的孩子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四 夏天在人們的期待之中到來。三峽大壩給人一種停停走走的感覺。將壩址定在石牌的希望隨著勘探的深入,也愈來愈渺茫。丁子恒覺得自己有了些倦意,但又勸慰著自己:做著再說吧。 林院長常來過問工作進展,丁子恒不理解林院長為何總是激情飛揚,一說起三峽兩隻小眼睛便炯炯發光。有一次大家吃飯閒聊,話題便是林院長的激情。吳思湘說:「像林院長這樣的老革命,他們永遠都充滿樂觀主義精神。不管成功還是失敗,他們總有理由讓自己一往無前,和我們這些人比,還是有所不同。或許正是有了這種氣質,他才能放棄科學而投身革命。」 金顯成說:「這種永不言敗的精神也可以說是一種革命的浪漫主義精神,我們這些搞工程的人多少有些缺乏這種精神。」 丁子恒覺得他們說得對,但轉念又想,搞工程的人能允許有如此的浪漫主義嗎?不能。一味浪漫而忽略務實,結果將不堪設想。所以,有些人天生不能浪漫,只能一筆一畫地完成人生,比方搞科研的和他們這些做工程的。 這些天一直學習《農村人民公社六十條》,人人都要參加,人人都要發言。丁子恒恐怕自己發言時講錯話,便在筆記本上做著詳細的記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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