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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1961年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

  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秋千去。

  ——北宋·歐陽修《蝶戀花》

  一

  丁子恒到石牌一去便是一個多月。金顯成帶去各處骨幹工程師二十來人,從各個角度對石牌進行論證和考察。石牌峽谷縱是深窄,可是它的狀況卻不容樂觀。夜裡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圍爐而坐,說著地質情況,說著造價,說著工期,說著技術處理的複雜和麻煩,亦說著戰爭,說著自然災害,說著蘇聯。說著說著,就有些不太好說的意思,於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風陣陣,岸邊有幾粒星星漁火。水面無船,黑霧沉沉中,人人皆覺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恒耳裡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無論如何,沿著左岸佈置一千米甚至更長的勘探平峒是必須的。丁子恒想,一千多米,光是這個平峒,又將耗去多少時間?一年還是兩年?打完後,倘若結論是否定的,那麼這兩年的光陰和勞動豈不又是白白浪費?兩年後若又否掉石牌,還是只有寬河谷的三鬥坪,那麼壩址又選在何處?人的一生,有多少年頭可以在這樣的選擇中度過呢?丁子恒想著,便在心裡歎息。他知道,這些話,不能說,一句也不能說。

  春節前夕,丁子恒回到了家。孩子們已經穿上了過年的新衣,見到丁子恒,一起追逐在身後,東張西望地想要禮物。丁子恒為大毛二毛三毛分別帶回幾本日記本,日記本的紙質非常低劣,頁面粗糙發黃,鋼筆一寫,連洇幾頁,其中的插圖亦很難看。大毛二毛一人得了兩本,雖不十分稱心,但也表示滿足。三毛拿了一本,卻依然靠在丁子恒腿邊磨磨蹭蹭。嘟嘟沒有得到禮物,瞪著眼睛望了丁子恒一眼,扭頭跑到了隔壁房間。只一分鐘,二毛從隔壁跑過來說,嘟嘟坐在角落裡哭呢。

  丁子恒立即心生愧疚。趕緊跑過去,蹲在嘟嘟旁邊,說:「嘟嘟,生爸爸氣了?」

  嘟嘟一扭身體,不理丁子恒。雯穎亦走過來,用手絹抹著嘟嘟臉上的淚水,說:「別怪爸爸。爸爸一直在工地工作,很辛苦,沒有空上街給嘟嘟買禮物嘛。嘟嘟在幼兒園得的紅花是最多的,一定會原諒爸爸。」

  嘟嘟嗚嗚哭著,說:「那為什麼哥哥他們都有禮物呢?」

  丁子恒忙說:「我買回來的日記本,也算了嘟嘟一份的。到家才想起來,我們嘟嘟現在還小,不需要日記本。」

  嘟嘟說:「那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雯穎說:「以後讓爸爸補給嘟嘟行不行?」

  嘟嘟說:「除非現在就補。」

  雯穎說:「嘟嘟要講道理喲,爸爸剛回來,很辛苦的。」

  丁子恒說:「沒關係沒關係,現在就現在。走,我們就去商店。」

  嘟嘟伸手一抹眼淚,說:「我要買花生,還有蛋糕,還要糖果。」

  早已聞聲而來的三毛跟著大聲說:「我也要花生,還要蛋糕,我也要糖果。我不要日記本。」

  雯穎呵斥三毛:「你都上學了,怎麼還跟妹妹一樣?」

  三毛翻翻白眼,似是想了想,低聲道:「可是我很想吃花生嘛。」

  丁子恒笑著拍了拍三毛的頭,高聲說:「買買買。爸爸請客,每個人都有份。當然嘍,嘟嘟最多。」

  四個孩子都高興起來,一起跟著丁子恒去了商店。商店的貨架上,幾乎都是空的,可選擇的食物極少極少,一眼望去,便知質量低劣。花生和蛋糕也都沒有,最後只一人買了幾粒糖果回家。嘟嘟口裡含著糖果,可小嘴仍然噘得高高。丁子恒便又承諾,明天一早帶全家人上大街,去大商店買花生和蛋糕,另外還加補一場電影。大毛二毛都是電影迷,興奮得摩拳擦掌。

  次日丁子恒果然領了全家出門,在高價店裡買了他們想要的食品,然後看了場《五朵金花》。當阿鵬一再錯認金花,且被人一盆水潑在頭上時,幾個孩子笑得前仰後合,連雯穎都笑得咯咯的。丁子恒想,縱是再苦再窮,心情再不好,只要與家人在一起,一切都會慢慢地化解。孩子們多麼可愛,雯穎多麼可愛,有了他們,便是我丁子恒一生莫大的幸福。要改壩址就改吧,要打平峒就打吧。事情總要有人去做,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就算今生看不到大壩修建起來,可是能看到孩子們成長起來,不也沒有枉過?

  出了電影院,丁子恒在石牌村的夜晚被擰緊的心結,仿佛已經松了開來。

  丁子恒休假一直到春節結束。這期間,他帶著全家人看了好幾場電影。有《雞毛信》、《林則徐》、《女籃五號》和《董存瑞》。看《林則徐》的那天是晚上,嘟嘟看了一半便在電影院裡睡著了。電影散場,雯穎將嘟嘟搖醒,嘟嘟走起來卻是一搖三晃,丁子恒只好把她背在了背上。電影是在總院俱樂部裡放映的,回家的路程不短,丁子恒背著嘟嘟走到古德寺,便感到氣喘吁吁。

  雯穎說:「換我來背一背吧。」

  丁子恒將嘟嘟轉到雯穎背上,說:「看來我是有些老了。」

  雯穎背了一段路後,也頗覺吃力。丁子恒說:「還是我來。」

  大毛說:「我來背妹妹。」

  於是嘟嘟被轉到了大毛背上。大毛背著嘟嘟走到大茅屎坑時,二毛又換了上來。

  回到家裡,嘟嘟醒了過來,坐在床上奇怪地看了看,說:「我不是在看電影嗎?怎麼在這裡了?」

  三毛說:「嗨,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呀。你睡著了,一共坐了四路公共汽車才到家的。」

  嘟嘟眼睛瞪得溜圓,疑惑地望望這個,望望那個。丁子恒說:「三毛,你又哄妹妹幹什麼?」

  三毛說:「怎麼不是?喏,爸爸是一路汽車,媽媽是二路汽車,大哥是三路汽車,二哥是四路汽車。嘟嘟呢,就趴在汽車背上,回家啦。」

  丁子恒恍然而笑,說:「哦,原來我是一路汽車,真不錯。」

  這個春節過得非常愉快。雖然吃得十分簡單,但丁子恒想,同我在外奔波時見到的那些饑餓人群比,我應該感到滿足了。

  春節後一上班,國家科委便有通知:北京香山即將開一個關於三峽科研的擴大會議。林院長將親自率隊參加,吳思湘、金顯成以及丁子恒、張者也、洪佐沁等十幾個工程師都在參加者之列。

  次日他們便登上了北上的火車,火車哐哐地向北方行駛。春日的氣息尚未隨季節抵達人間,火車兩邊依然是冬日荒涼的土地。坐在車上,大家談的仍是大壩問題,言語間似有興奮之情,覺得國家這麼困難,仍有決心上三峽,可見重視。丁子恒隨意地點著頭,心不在焉地唔唔幾聲,私下卻想,一個天天都在餓死人的國家,一個人人都吃不飽的國家,有能力支撐起這座世界首級大壩嗎?這麼一想,便又想出許多的憂鬱,濃濃的化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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