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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二

  早晨起床,雯穎熬好大麥糊糊,安置幾個孩子吃了好上學。大毛的外套掉了個扣子,雯穎忙找針線,替他縫上。縫時,方發現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大毛,個子已比自己高出一點了。雯穎有些驚喜,說:「大毛,你比我高了呀。」

  大毛說:「那當然。要是吃飽了,我還能比媽媽高得多一些。」

  二毛正艱難地吞咽大麥糊,聽見這話,亦搭腔道:「我要是吃飽了,也會長得比媽媽高的。」

  三毛說:「我也會。」

  大毛說:「你們倆吹什麼牛?」

  雯穎笑道:「好好好好好,只要吃得飽,都比媽媽高。」

  二毛說:「哈,媽媽,原來你也會寫詩呀。」

  雯穎說:「這就叫詩?」

  二毛說:「當然。我們在學校念的詩,就跟媽媽寫的差不多。『稻粒趕黃豆,黃豆像地瓜,芝麻賽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趕冬瓜,一幅豐收圖,走進農民家。』」

  雯穎說:「這不就是打油詩嗎?以前有個人叫張打油,有一天下雪,他寫了一首詩,說『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後來人們就管這種詩叫『打油詩』,因為是張打油寫的。」

  二毛說:「那是哪一百年的事了?新社會叫這是新詩。你聽這首:『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

  雯穎說:「嗯,這不能叫打油侍,這應該叫打架詩,凶巴巴的。」

  二毛說:「媽媽你怎麼什麼也不懂?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詩哩。」

  雯穎說:「如果這也叫詩,那李白杜甫寫的那些叫什麼?」

  二毛說:「那就叫古詩嘛。」

  雯穎說:「那……石評梅寫的詩算什麼詩?」

  二毛說:「什麼石評梅?」

  三毛說:「我知道,就是話梅,我吃過的。」

  雯穎大笑起來。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紐扣,說:「兩個二百五。」

  二毛說:「石評梅是個人?而且是個詩人?」

  雯穎說:「對,是個很有名的女詩人。」

  二毛說:「那……我們老師怎麼沒有講過?」

  雯穎說:「她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女詩人,我很喜歡她的詩。」

  二毛說:「是嗎?不過我還是覺得郭沫若的詩寫得比較好。」

  大毛說:「哪跟哪呀?你們小學生懂什麼詩?媽媽,我走了。」

  大毛說著,頭髮一甩,吹著口哨下樓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著他出門。三毛說:「大哥真神氣。」

  二毛說:「我今年就上中學了,我也會跟大哥一樣神氣。」

  三毛說:「現在我跟你一樣神氣。」

  二毛說:「你別扯我了,還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將昏倒的架勢,說:「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穎笑了起來,二毛卻嚴肅著面孔沒有笑。

  中午的時候,雯穎正炒菜。二毛放學,書包沒放下便徑直去廚房找雯穎。二毛說:「媽媽,我找老師問過了,老師說她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石評梅這個女詩人。所以,我們認為一定是媽媽記錯了。」

  雯穎說:「是嗎?如果你們這樣下判斷,我也就不跟你們辯了。等你長大就曉得是媽媽記錯了,還是你和你們老師不知道有這麼個詩人。」

  二毛緊皺著眉頭,想了想,沒說話,走出廚房。雯穎望他一眼,心想,唉,居然連老師也說沒有石評梅這個人。

  下午放學,一般情況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以回來得晚,是放學後,要在外面玩個夠,最後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為了這個,雯穎罵過他多次,卻依然不見他改。

  每次挨駡,三毛都委委屈屈,說:「我的心很想改正這個缺點,可是我的腳他就是不肯改嘛。」

  雯穎說:「那你就要用心去幫助腳來改正。」

  三毛說:「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腳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聽小的的話。」一番話說得雯穎不知道怎麼答才好,最終只能又好氣又好笑地收場。

  然而這天,連三毛都回來了,二毛卻仍然沒有蹤影。雯穎讓大毛去甲字樓二毛同學金曉茹家問問,大毛去後轉眼便跑了回來,喘著氣說:「媽媽,這事好像有點不對勁了,金曉茹說二毛下午只上了一節課就請假走了。」

  雯穎大驚,說:「她有沒有說二毛去哪了?」

  大毛說:「她說她聽見二毛跟老師說家裡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穎說:「家裡有什麼事?二毛為什麼要說謊?」

  大毛說:「媽媽你別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穩當的,他一定有什麼事要辦。」

  雯穎說:「他小小一個人,能有什麼事要辦呢?」

  大毛說:「媽媽,我再去他同學家裡找找,你一定不要著急。」說著又轉身下了樓。

  天漸漸地黑了,已經燒好的飯菜亦漸漸地涼了。丁子恒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毛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呢?雯穎六神無主,焦急地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不知如何是好。幾近八點,大毛再次返回,說是二毛的同學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裡。

  雯穎的心開始撲撲地亂跳起來,所有民間流傳的壞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湧上雯穎的腦海。雯穎說:「大毛,你想想,二毛還會去哪裡?」

  大毛搖搖頭,說:「我想不出來他會去哪裡。不過,我瞭解二毛,他不會無緣無故回來晚的,他肯定有要緊的事,而且他肯定不會出什麼事。」

  雯穎說:「大毛,你真的能這麼肯定嗎?」

  大毛堅定地說:「我能肯定。」

  雯穎望著大毛堅定的目光,情緒穩定了許多,心裡仿佛有了依靠。

  快九點時,二毛終於回來了。他臉色興奮得有些紅潤,一進門就叫道:「媽媽!我……」

  雯穎板下面孔,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你還知道回來?說,為什麼在學校說謊?你跑到哪裡去了?」

  二毛從來沒有見過雯穎如此嚴厲,怔了一怔,望著雯穎,眼裡露出驚慌。雯穎說:「家裡有什麼事要你請假不上課了?你如果真有事要辦,為什麼不能托同學捎個口信回來?」

  大毛說:「二毛,你今天太不對了,你知道媽媽多擔心呀?」

  三毛說:「媽媽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見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這才覺得自己的錯誤嚴重,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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