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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嘟嘟說:「這我知道,媽媽說過,裡面有個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來。嘟嘟叫丁子恒這麼一笑,便把書放在地上,自己猛地從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辯什麼。不料她的動作太大,小棉褲將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剛才撒的尿一下灑到了地上,濕了嘟嘟的棉鞋,也濕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紅樓夢》。

  雯穎聞聲而來,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換上了乾淨的鞋,然後便坐在床邊長籲短歎她的《紅樓夢》。嘟嘟眼淚汪汪地望著雯穎,拿了自己的一本《大鬍子和長耳朵》的畫書,遞給雯穎,可憐巴巴地說:「媽媽,我賠你的書好不好?」

  丁子恒見狀,笑道:「媽媽是淚灑紅樓,我們嘟嘟是尿灑紅樓。」說完,丁子恒想,新年就要來了,送一套《紅樓夢》給雯穎不是挺好?

  丁子恒在古籍書店沿著書架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套《紅樓夢》,書的紙質頗差,翻翻內文,一股陳舊氣息撲鼻而來。丁子恒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下了。他想,無論如何,雯穎會開心的。

  回家的時候,天已昏暗下來。走到碉堡邊,有人叫他。丁子恒抬眼看去,見是總工室副總金顯成。

  金顯成說:「怎麼才回來?」

  丁子恒笑笑,說:「出去買了套書。」

  金顯成說:「有什麼好書看?」

  丁子恒說:「替我太太買的,她要看《紅樓夢》。」

  金顯成笑道:「她們女人怎麼都這麼愛看《紅樓夢》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塊手絹,好抹眼淚。」

  丁子恒想起雯穎亦如此這般,便也笑了,說:「都一樣。這寶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賺了多少女人的淚珠子。」

  金顯成說:「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說,不過寫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談戀愛,有的談成了,有的沒談成。這有什麼好哭的呢?」

  丁子恒笑道:「正是因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們就只有去修大壩。」

  金顯成哈哈大笑起來,連連說:「說得是。說得是。」

  兩人並肩而行,話題立即轉到這幾日的會議上。為防禦戰爭,加強人防,重新對狹窄河谷的壩段進行了反復研究,會議開了好幾輪,初步決定以石牌壩段作為下一步勘測設計的重點對象,這個方案已經上報國家科委。金顯成說對於石牌壩址方案,馬上就要進行勘測設計工作。元旦一過,他就要帶隊去石牌,為研究定向爆破築壩和大規模巨型地下建築物提供有力的技術數據。他已經通知了施工室,調丁子恒去石牌組,並且一同下去。

  丁子恒說:「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壩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鬥坪就這麼被放棄,是否草率了一點?」

  金顯成說:「僅就壩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鬥坪,但戰爭的因素不能不考慮。」

  丁子恒想說,戰爭真要打起來,大壩在三鬥坪保不住的話,在石牌就能保住嗎?甚至,戰爭真要打起來,規模必是超過以往,美國也好,蘇聯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彈,大壩放在哪裡也擋不住。丁子恒想著,卻沒有說出口來。

  金顯成望了他一眼,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不覺得石牌是個好地方,它的地質條件很值得懷疑。不過,局勢如此,必須一試。三鬥坪那邊,我們自然也不會輕言放棄。前期階段,把什麼都研究透,總歸沒錯。」

  丁子恒點了點頭,他覺得金顯成說得有理。金顯成說:「過了元旦就走,沒問題吧?」

  丁子恒說:「沒問題。」

  一支小小的隊伍出現在他們身後,這是送葬歸來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憊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輛板車上坐著。她的腿邊還坐著兩個孩子,三個大的夾雜在親朋之中,一隊人頭上都纏著白色的布條。無人說話,只有沉重緩慢的腳步一聲聲響在耳邊。白布條被冷風吹得簌簌抖動。

  丁子恒和金顯成閃在路邊,讓這支小小的隊伍先行而去。仿佛感受雷同,兩個人都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1960年,丁子恒眼裡最後一道風景,便是看著頭纏白布的一群人遠去的身影。頭上的白布條像幡旗,不時被風吹揚起來,仿佛不停地在空中寫著一個「1」字。丁子恒想,那飄揚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條,寫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個「1」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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