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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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同學都笑了起來。三毛心說真笨呀,一著急,便自己高聲答道:「丁簡叫三毛。」 老師說:「哪位同學叫丁簡?」 蒲海清清醒了,說:「三毛就叫丁簡。」 老師說:「這個我知道。那麼請丁簡同學站起來。」 三毛便站了起來。老師有些驚異,說:「噢,原來你就是丁簡!你這三毛,是不是《三毛流浪記》裡面的那個三毛?」 三毛說:「不是的。那個三毛頭上只有三根毛,我頭上有很多毛。我叫三毛,是因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媽媽又生下我,就把我叫三毛。我們老家叫男娃娃都叫小毛頭,我們家用的是這個裡面的毛,不是頭髮的那個毛。」 老師聽完三毛的解釋,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笑著說:「哦,原來你的毛不是頭髮的那個毛。」 就這樣,三毛被老師任命為班主席。當天的三毛,幾乎是從學校一路狂奔到家。他沖上樓,喊著媽媽直奔廚房,站到雯穎面前時兩頰通紅,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來。 雯穎說:「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三毛緩過氣來,說:「才……才……不是哩。是……是……我當班主席了。」 雯穎有些驚奇,說:「你當班主席?」 三毛說:「是呀,你不信問蒲海清。嗯,還有……劉四龍,你不信去問他們。」 雯穎見三毛神情認真,便也高興起來,說:「我信,我信。我只是沒有想到老師怎麼會選你。」 三毛大聲說:「是呀,我也沒想到。不過我特別喜歡當班主席。」 當了班主席的三毛,每天放學回家都要先進廚房,然後便站在那裡跟忙著炒菜的雯穎講述學校裡聽來的故事。他講得繪聲繪色,眼睛眉毛一齊動,令雯穎聽得十分有趣。第一天他講的是劉文學同偷海椒的地主作鬥爭的故事,第二天講的是向秀麗阿姨救火的故事,第三天又變成中國登山隊的叔叔們爬珠珠瑪瑪峰的故事。 雯穎笑著糾正他:「是珠穆朗瑪峰。」第四天講的是容國團叔叔乒乓球得冠軍的故事。到了第五天,三毛走進廚房便站在他每天講故事的地方放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弄得雯穎不知所措,再三問之,他只哭不說。 雯穎無奈,便派二毛去對面乙字樓找劉四龍詢問原因。劉四龍說了半天也沒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跟蒲海清有關。二毛便又跑到蒲家桑園找蒲海清詢問,蒲海清吞吞吐吐地說了個大概,說過後自己也哭了起來。原來,前兩天放學,三毛因要上廁所,便把自己的書包交給蒲海清拿著。從廁所出來後,蒲海清並未將書包還給三毛。於是沒有背書包的三毛一路蹦蹦跳跳,有說有笑,覺得真是輕鬆得很。這之後,三毛每天上學放學都把書包交給蒲海清。一連三天過去了,第四天,有人告訴了老師。老師十分生氣,在班上點名批評了三毛,然後就拿下了三毛的班主席,換上了與三毛同住烏泥湖宿舍的女孩子姬小蓮。三毛臉面掃地,整個上午在學校都低頭不語,連蒲海清也不搭理,一直忍到家裡才大哭出聲。 雯穎得知哭笑不得。二毛批評三毛說:「你還好意思哭。像個地主一樣,自己不背書包,叫人家蒲海清背?」 三毛說:「他願意背嘛。」 二毛說:「他願意也不行。」 三毛哭得嗚嗚的,說:「可是老師又沒有說叫別人背書包就不准當班主席。」 二毛說:「那還用說?自己的書包不背,就跟戰士上戰場自己不拿槍一樣。」 三毛說:「書包又不是槍。要是槍我才不會要他拿哩,我最喜歡拿槍了。」 二毛說:「我是比喻。跟你講道理真是狗屁不通。」 三毛哽咽道:「這是什麼臭比喻嘛。我屬蛇,我的屁是蛇屁。大哥屬狗,他才是狗屁哩。」 二毛說:「笨死你了。關大哥什麼事?」 雯穎笑道:「好了好了,二毛,別跟他吵了。三毛,老師是對的。這是個教訓,以後可要記住,自己的書包一定要自己背。」 三毛大聲說:「知道了,以後蒲海清再要給我背書包,我理也不要理他。」 二毛說:「自己懶,還賴別人。」 這件事雖然是三毛人生中的大事,但也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蒲海清來約三毛上學時,三毛依然歡快地從樓上下來,然後兩人連蹦帶跳地往學校走去。放學回家時,依然還是先進廚房,講那些從學校裡聽來的故事。 七 秋天來了,饑餓依然折磨著肚子。紅薯片吃得人肚皮發脹,玉米餅吞下去如梗在心口,大麥糊糊則令人吞都吞不下去。秋陽下,來來去去的人們都有氣無力,說話的聲氣也低了許多。學生們的生長速度明顯地降了下來,上學放學時,只見一根根小麻稈從各樓前面的小路晃晃地走向大路,又從大路分散著晃晃地拐入小路。只有幼兒園依然每日有歡樂的歌聲從窗口飛出。國家對幼兒園的供應一直有特殊保障,除去早餐一頓雜糧外,其餘兩頓均是細糧。烏泥湖的胖子都在幼兒園裡。 有一天,涼風起後,二七路上突然擺出許多小煤爐,一直擺到烏泥湖簡易宿舍路口。所有的小煤爐上都架了口鍋,裡面煮著藕塊。煤爐主人邊煮藕塊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喊:「香藕呀!又甜又粉的香藕呀!小塊三毛,大塊五毛,可以當飯呀!」 過路行人,無不為之吸引,從而駐足停留。尤其每天放學時分,學生們幾乎包圍著這些小煤爐。因手上無錢,買的人很少,吮著自家手指偷聞香氣的卻大有人在。 簡易宿舍的荷香也架著小煤爐出現在這群人中。荷香爐子上的黑鐵鍋十分醒目。她的聲音尖脆響亮,見到烏泥湖的孩子,便點著名叫他回家拿錢買藕。這一招很是見效,烏泥湖的孩子們如果買藕吃,便一定是買荷香的。三毛也是天天佇立在荷香小煤爐跟前的人員之一,每每被荷香點過名後,便回家來同雯穎吵鬧。雯穎叫二毛去買過好幾次,但三毛天天站在鍋邊看煮藕,天天都被荷香點名也是必然。氣得雯穎同許素珍私下一起罵了荷香好多回,卻拿饞嘴但也確實饑餓的三毛無奈。 荷香的丈夫肖得亮是房管處的水電工。四十歲不到,卻已同荷香養了五個孩子,第六個孩子又在荷香腹中。荷香十九歲嫁給他,現在不過三十出頭,十幾年中所做的事便是生孩子養孩子,把自己養得容顏蒼老。從農村出來,住進烏泥湖後,見到樓房工程師的太太們打扮得妖妖嬈嬈,活得舒舒服服,方知世界上的女人還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心裡一下子受不住了,晚上關上門時,便常同肖得亮吵鬧。有時肖得亮懶得做聲,任由她說,有時被吵得不耐煩,便拳腳相加。挨了打的荷香便會嚎哭到半夜,且哭且訴。荷香是荊州人,她媽媽是鄉下哭喪的好手。荷香小時候聽慣了哭喪的腔調,自己哭時便不免仿了哭喪,哭得如歌如訴。開始,鄰居幾家聽得睡不著覺,有如偷聽大戲。次數多了,詞總是那些詞,調也總是那個調,便不免厭倦,更兼影響睡眠,磨擦也就自然生出。有一回,隔了三個門的徐家,因老母人在病中,受不了荷香的哭聲,便過來提抗議。不料哭得委委婉婉的荷香見有人來,正中下懷,立即有如打了興奮劑,滿臉亢奮,亮開嗓子便同徐家來人大吵。這一吵便至天亮,簡易宿舍幾乎有二十戶人家因為荷香的緣故沒能睡著覺。於是荷香的鄰居總在換,換走一家,又搬來一家,搬來一家,隔不多久,又設法搬走。荷香由此而成為烏泥湖無家不知的人物。水電工肖得亮去宿舍修理水管或電路時,幾乎家家人都對他格外客氣,不知是害怕無意中惹了荷香,還是對肖得亮抱有深深的同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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