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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五

  沒進七月,天便開始熱起來。每至黃昏,街道上便擺滿了床,令汽車和自行車行走艱難。漢口的天氣就是這樣,冷時北方人受它不住,熱時南方人亦吃它不消。丁子恒熱得顧不了斯文,每晚坐在書桌前光著膀子且不說,手裡還拿著一把大蒲扇劈里啪啦地扇著。烏泥湖靠近郊區,蚊子多而兇猛。家裡的紗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摳來摳去地摳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結隊地從那些窟窿飛進屋來。蚊香已不頂事,丁子恒被叮得無可奈何,弄來兩隻桶,桶中盛滿了水,他將雙腳各放一隻桶裡,蚊蟲咬不著,且全身有幽涼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紛紛領一些小孩子前來觀看。小孩子們參觀過後,也都笑得前仰後合。丁子恒只有乾笑,說這是土法上馬的自製空調機。

  倒是一些老漢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郗婆婆說:「人要身體好,就得熱個透。要是沒熱得渾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還叫什麼過夏天?」

  雯穎回家把這話對丁子恒說。丁子恒聽了一笑,然後說他們粗人做起總結來,老是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幽默。

  三峽設計正緊鑼密鼓地進行。儘管辦公室配有電扇,但頭上大汗仍然不時地掉在圖紙上,一浸便是一片。總院見此,便由總工室老總吳思湘帶隊,將整個三峽設計小組拉上廬山。

  總院的休養所在牯嶺附近。牯嶺的風光令人愜意,黃昏時分,涼風從山谷習習而來,帶著夜的寧靜,一點點地將白日的浮躁排擠出去。在牯嶺看山,是丁子恒最喜歡的事。丁子恒年輕時喜動,雖然常年在山野裡奔波,卻並不曾留意於山。一次休養來到廬山,每天無事,便坐在石階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陰,雲聚雲散。看山間綠色明明暗暗,燈火若有若無。看著,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麼,卻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亂漸順,由躁漸靜,最後平和有如黃昏時的輕風。於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歡隱居山林,寺廟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為山體本身散發著天然禪意。這禪意與人心境溝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實無需書本,無需經卷,無需菩薩,無需廟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峽工程準備1961年開工。設計小組為搶時間,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欲消閒一下便只有黃昏散步的時候。晚飯後丁子恒獨自踱出門,他依然以自己的習慣步伐和習慣路徑,行至崖邊,倚欄看山。設計小組自上廬山後,很少政治學習。即使開會,也多是為了設計中的問題進行討論。如此工作氛圍,使丁子恒感到格外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長的再三強調,比在總院甲灶吃得還要好。山下民間正是饑餓連天,哀鴻遍野,而他們卻餐餐有肉。每當吃飯時,丁子恒也會心有所動,但因工作緊張也顧不得許多。對於丁子恒來講,讓他緊張工作比讓他賦閑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條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滿意,他便覺得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所以自上山後,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輕鬆起來,不自覺中,煙也抽得少了,一盒煙抽了三天竟沒過半。

  姬宗偉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個月後上山的。這天飯後散步,他與丁子恒不期而遇,兩人便一起走到崖邊。夕陽已經沉落,被紅光籠罩的山頂也在褪色。姬宗偉說起劉少奇主席五月實地視察三峽的事,丁子恒便問:「去了哪幾個地方?」

  姬宗偉說:「看了三鬥坪壩段,也去了中堡島。對我們已將洪水資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誇獎。林院長聽得眉開眼笑。」

  丁子恒說:「國家領導都這麼重視,看起來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國家經濟這麼困難,會不會對建壩有影響。」

  姬宗偉說:「既然國家決定修建三峽大壩,就一定會有辦法。」

  丁子恒歎了口氣,說:「那倒也是。原本以為如果我們有困難,蘇聯會支持一把的,現在看來,是絕無可能了。」

  姬宗偉說:「國際歌唱得就是好,『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丁子恒說:「我只是擔心,如果饑餓再這麼繼續下去,修大壩時連挖土的農工都請不到了。據說農村腫病很厲害。」

  姬宗偉說:「何止是腫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東走了走,看到鄉下死人已經不是一個一個地死,而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死了。孔工一路連歎『哀鴻遍野』,嚇得我只想捂住他的嘴巴。」

  丁子恒說:「有這麼嚴重?」

  姬宗偉說:「至少我看到的是這樣。」

  丁子恒說:「怎麼就沒人管呢?」

  姬宗偉說:「誰敢反映呢?孔工回來後,便說三峽現在不宜上,原因是國家目前尚不具備上馬的經濟條件。他舉出許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沒有飯吃,因饑餓而死者不計其數,既然連人的生存都是問題,又何來財力修建大壩。結果怎麼樣?說他危言聳聽,右傾保守主義,比右派更反動,被批得狗血淋頭。」

  丁子恒大驚:「真的呀?有這事?」

  姬宗偉說:「孔工也是,說話不看場合。信得過的朋友間私下議議倒也沒什麼,去會上講個什麼呢?我早料定不會有人聽他的,他卻把自己的前途給斷送了。」

  丁子恒沉默片刻,然後說:「想不到孔工……」他說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話吞進了心裡。那半句話是:「……這麼了不起。」

  丁子恒這天夜裡失眠,這是他上山後第一次失眠。那種在機關上班的壓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床上,思緒萬千,將剩下的半盒香煙一夜抽光。

  設計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恒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進蒸籠裡,酷熱幾乎使人透不過氣。第一天去辦公室,丁子恒便得到兩個驚人消息:一是蘇聯專家即將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送到陸水工地勞動改造。

  丁子恒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腳發涼。頭一個消息令他想到三峽大壩有可能在1961年無法開工,後一個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殘酷。丁子恒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呆坐了幾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點煙,大口大口地吸著。他想,為了工作,為了家庭,為了孩子,我必須克制自己,我必須盡可能沉默。工程以外的事情,無論如何,不去想,不去說,不去議。這個世界何等龐大複雜,縱是我說了我議了,也無濟於事,但我卻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穎和孩子們的一生。我若要對得起良心,就會對不起我的妻兒。像蘇非聰,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等等等,都是些多麼可怕的例子呀。

  總院召開了緊急會議。林院長親自做報告,就國內經濟形勢和國際形勢談了許多問題。丁子恒開始一直捉摸不透會議的目的是什麼。聽到最後,方弄清,由於國際形勢的變化,對壩址又有新的要求。要加重對戰爭因素的考慮,必須選擇有利人防的壩址。三鬥坪河谷寬緩,顯然不具備條件。

  丁子恒心裡一沉,他知道,剛剛走出去的一步,現在又退了回來。壩址的問題,再一次擺上了桌面。

  六

  九月開學的時候,烏泥湖樓房宿舍有六個孩子考進了中學,八個小孩進入小學一年級。乙字樓下劉景清家的老四劉四龍和丁字樓上的三毛分在了一個班。

  上學的頭一天,三毛穿上了新做的白襯衣和藍長褲,只是鞋仍然是舊的,鞋面是飄著小白花點的藍布,已經叫駝背他老婆洗得發白了。右腳鞋的大趾頭處還破了個小洞,幸而小洞也是白色,混雜在小白點中不太顯眼。三毛曾經提出希望換雙鞋子,雯穎說已托了尹媽媽在做新的。只是因為尹媽媽的兒子龍龍生了病,尹媽媽來不及趕在三毛上學前做好,只有讓三毛委屈幾天。尹媽媽常來雯穎家,有時帶幾根酸蘿蔔來給三毛吃,尹媽媽的酸蘿蔔酸脆酸脆,咬起來嘎嘎地響,特別好吃。尹媽媽的兒子尹金龍有時也跟著媽媽一起來,尹金龍是一個靦腆的男孩子,見人便低頭不語,卻對三毛非常好,常常用蠟筆給三毛畫大狼狗。三毛一來愛吃尹媽媽泡制的酸蘿蔔,二來覺得龍龍哥哥給了他不少大狼狗,所以,尹媽媽晚幾天讓他穿新鞋,他也沒話好說。

  三毛神氣活現地下樓去上學,一路見人便說:「我上學了!」宿舍裡許多人都認識三毛,見他如此,便都打趣,說:「喲,三毛,這麼漂亮?嘖噴嘖,就是鞋破了。」

  三毛便趕緊低下頭,把右腳藏在左腳後面,說:「尹媽媽正在給我做新鞋哩,過幾天我就有得穿。」

  烏泥湖宿舍和蒲家桑園的新生都分在一個班,駝背的兒子蒲海清也就很自然地跟三毛成了同學,這使得蒲海清十分興奮。第二天蒲海清一大清早來約三毛一同去學校時,三毛看到他的兩隻鞋都破著窟窿,便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開學第三天,老師說班上要選一個班主席,請大家想想選誰。蒲海清立即一吸鼻涕,大著嗓子叫道:「選三毛!」

  這一聲喊令三毛的心咚咚咚地跳,臉上一下子發起燒來。他想,蒲海清喊得太好了。

  劉四龍聽蒲海清這麼叫,也叫了起來:「我也選三毛!」

  老師卻說:「誰叫三毛?」蒲海清一時語塞,用手指頭挖著鼻孔不知應該怎麼回答。

  劉四龍慌慌張張道:「三毛叫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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