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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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外的陽光很好,照耀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一張張面孔浮腫著,讓雯穎看了心驚。三毛委屈地跟在雯穎身後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停下來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那個蛋糕很香嘛。我沒有想吃,可是我肚子裡的蟲子很想吃,它們都在肚子裡動來動去的。」 雯穎又好氣又好笑,卻更有憐惜。便只好折回去,為三毛買了一塊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為笑,伸手接過蛋糕。誰料還沒來得及放進嘴裡,一隻橫插而來的小黑手一把將蛋糕奪了過去。那是一個髒兮兮的孩子。雯穎和三毛全都怔住,待反應過來,那孩子已經將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穎抓住他,呵斥道:「你幹什麼?怎麼搶人家東西?」 那孩子抬起頭,嘴裡塞滿了蛋糕渣,說:「我好餓。」 雯穎說:「你餓他不餓嗎?他比你還小得多哩。」 那孩子眼裡露出幾分膽怯,便將剩下半個蛋糕遞給三毛。三毛正欲接,突然發現那只小手黑乎乎的髒極了,伸出一半的手便懸在空中。 雯穎板著臉,說:「你手這麼髒,他還怎麼能吃?去去去。」 那孩子便縮回手,繼續把蛋糕往嘴裡塞去。雯穎拉走了三毛,三毛一邊走一邊回頭望那孩子。雯穎說:「就是你好吃!害得媽媽白花了好幾毛錢。」 三毛說:「我覺得那個小哥哥好可憐呀。他那麼髒,一定是沒有媽媽給他洗澡,也沒有媽媽給他做飯吃。他比我餓多了。」 雯穎說:「嗯,你良心還挺好的。」 吃晚飯時,雯穎給大家講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講完後,三毛說:「媽媽生氣了,說『去去去』,我心裡一點沒生氣。我願意給那個小哥哥吃,我肚子裡的蟲子也都願意。他太可憐了。」 丁子恒說:「喲,我家三毛不錯嘛,挺有同情心的。不過,以後也別亂同情人,知道不?」 三毛說:「為什麼?」 丁子恒說:「因為有些人是沒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說:「那是什麼人呢?」 丁子恒被問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麼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說得清呢?雯穎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麼人跟你一時也講不清,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長歎了一口氣,說:「唉,什麼事情都要等長大。我長了這麼久,還沒有長大。真煩人呀。」 早上,雯穎把家務做完,準備把丁子恒的一件舊毛衣拆掉,她想用這件舊毛線給大毛織一條毛褲。雯穎自小沒有學過女紅,縫衣繡花織毛線之類,她都不太會。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沒時間織,拿了錢上街買就是了。現在一則日子一天天過得緊,二則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兒園,雯穎的時間寬鬆了許多。雯穎便想,反正自己閑在家裡,能節約一點,豈不更好? 對面乙字樓上張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穎便鼓足勇氣來學學織毛衣。張雅娟說,可以先從毛褲開始織起,毛褲比較簡單,學起來容易。此外,可以將舊毛衣拆了來改織褲子,既省去了買新毛線,又可以練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舊毛衣拆了,給大毛或者二毛織條毛褲,然後,再拿錢給丁工買件新的毛衣。這樣,丁工不必穿舊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褲無所謂新舊,暖和就行。 雯穎聽罷,對張雅娟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們上海人過日子就是精細,一點一點算得恰到好處。南京雖說離你們那裡並不遠,可就是缺少這份仔細,真是怪怪的。」 雯穎受此點撥,立即有一種學習上海人精心理家的衝動。從壁櫥翻出丁子恒的舊毛衣,馬上就動手拆洗。拆毛衣對雯穎來說,也頗陌生,為了找出線頭,她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已經將兩隻袖子從衣身上卸了下來,卻依然找不到線頭何在,急得她渾身冒汗。 正這時,簡易宿舍尹媽媽來找雯穎。尹媽媽說:「咦,想不到你也做這活兒?」 雯穎說:「我做這活兒時,才曉得自己好笨。」 尹媽媽說:「來,我來幫你。」說著她拿起一隻衣袖,只三下兩下便將線頭從袖口扯了出來,令雯穎看得兩眼發直。 尹媽媽笑了,說:「我做這事覺得容易,可有些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請你幫我。」 雯穎忙說:「什麼事呀?」 尹媽媽說:「幫我寫封信好不好?我原來總是到郵局門口請那個擺攤寫信的老頭兒寫,寫一回一毛錢。可是我今天去時,攤子沒有了。郵局隔壁一個老太婆告訴我說,那個老頭子得腫病死了。我只好來找你,我曉得你人好,肯幫人,又不愛多嘴。不像董玉潔,知道人家一點事就喜歡到處說。」 雯穎不願意聽人背後說他人的壞話,忙打岔說:「沒有問題的,我幫你寫。只是我的字寫得不好看,你不要在意就行了。」 尹媽媽說:「哪會呢?寫出來能認得就行了。我們沒文化的人真是可憐呀。」 兩年前一個測工在三峽工地測量時,一腳踏空,從山崖上摔下,落在崖下的亂石上,滿頭是血地死去。這個測工便是尹媽媽的丈夫。那時尹媽媽尚帶著他們的獨生兒子住在貴州鄉下。總院在安葬完測工後,便將年近四十的尹媽媽安置在了烏泥湖簡易宿舍做清潔工,以撫養她正上小學的兒子。雯穎曾經去過尹媽媽家,她住在簡易宿舍最小的一個房間裡,室內窄小簡陋,房間是土地,未鋪水泥,淋下幾滴水,便濕滑濕滑的。菜罩下總是只有一盤鹹菜。在鄉下吃慣苦頭的尹媽媽卻對此感到滿足。尹媽媽常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老天爺九千年前就把你的命規定下來了,定成你是這樣的,你就沒法變成那樣。你就是把天鬥成個窟窿,也鬥不過你的命。尹媽媽的理論常被明主任批評,但尹媽媽卻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改。 讓尹媽媽堅持自己觀點的另一個原因,便是她正上小學的兒子尹金龍。尹媽媽是個骨骼粗大,皮膚黧黑的女人,據說她的丈夫亦是個黑粗大個兒。然而他們的兒子尹金龍卻細皮嫩肉,眉目清秀,稍微粗一點的飯菜就咽不下去。尹媽媽說,任誰看了她兒子,都說他天生少爺命。這是老天爺定的,要不他們兩個粗人怎麼就生出這麼個精緻人來?而她之所以要到城裡來,就是要順她兒子的命,他既有少爺命就該有少爺的日子過。 雯穎曾同丁子恒笑談過尹媽媽的這個說法。丁子恒說鄉下人日子苦成那樣,她只有這樣想了才能活得下去。雯穎覺得丁子恒講得很有道理。 尹媽媽是給尹金龍的三伯寫信。尹媽媽說時,眼淚水便往外流。說是當年他們住鄉下時,幾個伯伯從來也沒有照顧她母子二人。現在鄉下沒飯吃了,倒寫信來要錢。尹媽媽說,我一個月才十四塊錢,還要養龍龍,龍龍還要上學,上學還要交學費,我怎麼有錢給他們寄? 雯穎便照尹媽媽的意思寫,雯穎措詞自然比尹媽媽說的委婉客氣。寫完念給尹媽媽聽,尹媽媽說:「其實不用對他們客氣。不過這樣寫了也可以。」 寫好信封,封上口後,尹媽媽要掏錢給雯穎。雯穎急了,說:「你這樣就是看不起我了。以後你要回信我都可以幫你寫,但你要給錢,我就一個字都不寫了。」 尹媽媽說:「那我怎麼謝你?我怎麼謝你呢?」說著她看見那件拆了一半的毛衣,一把將之抓到手上,說:「好了好了,這件毛衣我幫你拆幫你洗,我也幫你織好了。我只要一個星期就可以幫你織完。」說罷,便起身一陣風似的下了樓。 雯穎的學織毛衣的計劃也就擱淺了。說與張雅娟聽,張雅娟哈哈大笑,說:「你這輩子學不會織毛衣,也是你的命。你鬥天鬥地,也鬥不過尹媽媽說的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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