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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二

  三峽設計一日日緊張起來,但每週五的政治學習卻雷打不動,最近的內容便是反右傾。施工室不似總工室,那邊老式工程師多,發言講話相對委婉,內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檢討複檢討。施工室卻不,新來大學生和黨員甚多,他們頗富激情,一發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狀,批判言詞遠多於其它。有時點名,有時雖未點名,但誰都知道指向所在。這使丁子恒常感恐懼,不得不在心裡分析,哪些是講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誰。分析出來後,聯繫批判言詞一想,渾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裡,丁子恒是很「右傾」的,可丁子恒自思,怎樣才能不「右傾」呢?往左傾一點應該怎麼做呢?想後便既覺自己無能,又覺自己無奈,心裡便時有悲哀之情。悲哀過後,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將此情緒流露出來,否則下場將更可怕。於是只有冷淡著面孔,越來越少地說話。

  丁子恒開始吸煙。初吸時,稍一深吸便被嗆得咳嗽,吸過幾次,就好了。青煙從唇邊冉冉地升起,然後悄無聲息地四下散開。望著煙霧由濃變淡,丁子恒仿佛覺得自己壓抑的情緒也隨之散去,堵在胸口的東西仿佛得到了化解。

  雯穎有些不悅,說:「好好的,為什麼要抽煙呢?」

  丁子恒說:「心裡很悶。抽了煙後,悶氣就好像跟著煙一起走了似的。」

  雯穎說:「哪有這樣的事?你這是給自己找藉口哩。」

  丁子恒說:「是真的。我抽過煙,心裡就好過多了。」

  雯穎歎息道:「要這樣,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話。」

  丁子恒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星期天,丁字樓上來一個陌生人。他帶了一封信交給丁子恒,然後說他是魏婉嫻的哥哥也是蘇非聰的同學魏以,受蘇非聰之托,前來拿書。丁子恒和雯穎忙讓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聽說是靜宜靜雅她們的大舅舅來了,便都一起圍上來,問聲不絕。

  魏以歎說她們可沒有你們好。靜雅靜宜都已經休學了,全靠媽媽在家教她們認認字。二毛問她們休學在家幹什麼,魏家大舅說採桑養蠶,下地插秧,割穀子看場,要做的事多得很。幾個孩子便都很驚異,不信靜雅靜宜會這麼能幹。魏以便說:「事情輪到誰頭上,誰都會變得能幹。」

  信是蘇非聰筆跡。其中什麼也沒談,只說見信將書交與來人。丁子恒便問蘇非聰的情況,魏以說蘇非聰情況很不好,主要是情緒不穩定。農活不會幹,出門又受人氣,一口氣咽不下,便在家發脾氣,見杯子摔杯子,見碗砸碗,就連扔熱水瓶都幹過。暴躁起來,老婆孩子都嚇得哭。

  丁子恒聽罷,心直往下沉,雯穎卻是連眼淚都掉了出來。雯穎問婉嫻是不是很辛苦,魏以說何止是辛苦?她的苦一言難盡。我們都以為她會撐不住的,可她竟比蘇非聰要堅強得多。魏以話到此便不再多說,雯穎眼淚更收不住了。

  魏以拖走一網籃書,說是另一籃以後有便車再來拖。他剛下樓,雯穎想起自己新買了一段褲料,便追在他後面請他帶給魏婉嫻。

  這天夜裡丁子恒和雯穎都輾轉著睡不著覺。雯穎不斷心有餘悸地說著可怕恐怖以及幸而丁子恒僥倖漏網。

  丁子恒說:「蘇非聰不該回鄉。在這邊下到工地,怎麼也比在鄉下幹農活要強呀!而且也不至於耽誤了孩子。」

  雯穎亦說:「我真不敢替魏婉嫻想,一想就覺得生活好可怕呀。」

  丁子恒說:「這是個教訓。我以後必須慎之又慎,每句話每個行動,都得三思而後行。否則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孩子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會壞在我手上。」

  雯穎說:「是呀是呀。你千千萬萬小心。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是有意見,也千萬別提。心裡若有氣,回家找我發都可以。想想咱們四個小孩子,就是有天大的氣,你也不能生。」

  丁子恒說:「是呀,你和我,加上四個小孩的命運,就是有天大的意見,我也不敢提了;就是有天大的氣,我也不敢生了。」

  開春以後,烏泥湖宿舍東邊野地突然人多了起來。許多人都在那裡尋找馬齒莧。二毛放學後,也去過幾次。雯穎將馬齒莧同青椒炒在一起,裡面少少地放上點肉,一家人竟都說想不到野菜也這麼好吃。忽然有一天有人在野地平整出一小塊地來,種上了菜,這個舉動令所有人眼睛一亮。於是,一夜之間,野地全部被瓜分,次日清早竟變成一小塊一小塊頗有規則的小菜園,令早起上班的人們大吃一驚。

  雯穎原本並不知此事,是放學的二毛見甲字樓上左舍的同學金曉雪在野地裡劃地盤,便也趕緊為自家劃了一塊。二毛劃好地,又撿了四塊磚,擺在四角,且在地中央壓了張紙條,上寫:「這是丁字樓上右舍丁家的地」,然後才興沖沖跑回家。

  雯穎聽二毛說後,先是驚異,然後想,種一塊小菜園,吃上自家種的菜,該多麼好。於是便高興起來。吃過晚飯,雯穎帶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恒看書到九點多,見他們還未回來,便也過去看。看罷笑道:「人家兄妹開荒,你們是母子開荒呀。」說話間還幫忙著撿了幾塊石頭。

  雯穎從來沒有種過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無策。駝背他老婆來洗衣時,便跟著雯穎去菜園,手把手地教雯穎應該怎麼做。

  駝背他老婆說:「種菜不澆糞,菜怎麼能長得好?」

  雯穎說:「我去哪找糞?」

  駝背他老婆說:「你們房後窨井裡不全是糞?」

  雯穎說:「那我怎麼把它弄到地裡來呢?」

  駝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聲笑起來。笑過,說:「算了算了,我回去說給我家駝子聽,他又該笑死了,還是等我洗衣時來幫你澆糞吧。你家肯定沒有糞桶,我擔我家的來。」

  雯穎笑道:「那就太好了。種了菜,就算我們兩家的。你家要吃時,也來挖。」

  駝背他老婆說:「我家哪裡缺菜?我家只缺米錢。」

  雯穎說:「那……我每個月再給你加五毛,行不行?」

  駝背他老婆臉上立即笑開了,說:「那我就謝你了。我還給你帶菜種來。」

  首次種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發芽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大毛二毛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去萊園把眼睛湊到地皮上細看。駝背他老婆見了便笑道:「看地哪能像看書,湊得那樣近?小心把鼻子臭脫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覺得地裡的確是很臭很臭。

  仿佛是過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終於看見地裡冒出一些淡淡的綠色。驚喜中,兩人連奔帶跑回到丁字樓下驚聲大叫媽媽。雯穎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跌跌撞撞地從廚房跑到房間窗口,緊張地伸出頭。

  二毛叫道:「媽媽快去看啊,小白菜發芽了!」

  大毛亦說:「小綠芽很漂亮。」

  雯穎方松下一口氣,說:「好啦,我知道了,你們快上學去吧。」

  大毛二毛走後,雯穎想想覺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幾分激動,便趕緊到菜園觀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園裡嫩嫩的小苗,菜葉只有綠豆大,菜苗一株挨著一株,密密的,極其可愛。旁邊其它菜園裡都還只見土色,沒一塊泛出綠意,於是雯穎心裡就很有了幾分成就感。吃過早飯,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園,興高采烈地告訴駝背他老婆這個驚人的消息。

  駝背他老婆說:「白菜出苗,這不跟吃飯拉屎一樣容易,怎麼弄得像過節?」說得雯穎也跟著她笑了起來。

  四

  大麥糊越吃越難吃,玉米窩頭也難以下嚥,紅薯餅和紅薯藤吃得人直作嘔。大毛二毛每天一放學,便進廚房,伸著脖子,想發現點什麼可吃的。大毛十四歲,二毛十二歲,兩人正發育,饞嘴也是自然。雯穎每見他們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實在也找不出什麼更好的東西給他們吃。

  一天,雯穎決定去一趟高價商店給孩子們買點吃的。臨出門前,幼兒園金媽媽讓人來告訴雯穎,說三毛有點咳嗽,是不是帶他去醫院看看。雯穎從幼兒園接了三毛出來,先去了醫院,完後,又去了江漢路高價商店。商店裡的東西是憑優待券購買的。上面給高級知識分子都發了優待券,憑券可以買白糖麻油什麼的。雖有優待,在此購物,卻仍然貴得驚人。原本只要幾分錢一個的餅子,在這裡全都要幾毛錢。雯穎站在櫃檯前,猶豫再三,還是咬咬牙,給每個孩子買了一個發餅。又買了一斤餅乾和半斤糖果。三毛盯著櫃檯裡的蛋糕兩眼發直,仿佛雙腳被釘住,動彈不得。雯穎叫了好幾聲,他都不理不睬。雯穎只好扯他出門。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圖耍賴,但終究力氣小,頂不住雯穎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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