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四一


  事情就這樣開了頭,有如此的思想基礎,洪佐沁便一發不可收拾,常邀了水蘭去到無人處共享片刻的歡愉,欲望強烈得忘卻了後果。

  事情發展到此,自是瞞不住人。勘探隊很快便有風言風語,人們私下言談,對洪佐沁十分不齒。上級自然也知道了,總院派人來工地,嚴肅地找洪佐沁談話,言及其錯誤嚴重性。洪佐沁方如大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時十分狼狽。當夜便找了水蘭,痛哭流涕認錯,說自己如此這般又無法娶她,真乃禽獸不如。水蘭很平靜,溫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著淚說:「我沒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說:「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水蘭說:「我欠你的。老話說欠債還錢,欠恩還情。我用我的情還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時聽得發呆。水蘭說:「領導罵你,我去找他們論理。這是我願意的。」

  洪佐沁聽罷更是淚水漣漣。不久,他便被調回總院,走前連同水蘭道別一聲都沒來得及。入黨自然不被通過,檔案上倒多了個大處分,且在董玉潔面前從此抬不起頭來。

  丁子恒原本對洪佐沁印象頗好,自有此事後,亦對他心生鄙視。丁子恒心說,你洪佐沁能做這種齷齪事嗎?你是什麼人?既非社會下層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貴豪門之浪蕩子弟。他們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亂七八糟的事本來就在他們的分內。你是工程技術人員,靠自己吃本事飯行走天下。腳下有扎扎實實的地,頭上有前景無邊的天。你命中就該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這就是你來到此世界的使命。你不守住自己,卻心生妄想,豈不是作賤了自己?

  洪佐沁亦知丁子恒對他的反感,心歎世上無人知他內心之苦,便也自疏遠了。如此這般,他們雖同住烏泥湖,且洪家東窗對著丁家西窗,卻來往不多。只是洪家長子洪澤海常常同大毛兩人隔著窗子高聲談話。

  丁子恒敲洪佐沁房門時,洪佐沁正忙著把壁櫥騰空,預備陸續地買些糧食儲藏其中。開門見丁子恒前來找他,不禁有些迷茫。丁子恒拿出資料遞給他,他方恍然,一邊說謝謝,一邊又說:「三峽還上得了嗎?」

  丁子恒說:「怎麼上不了?」

  洪佐沁說:「我好像有什麼預感,總覺得這工程一下上不去。」

  丁子恒有些詫異,說:「不會吧,我見林院長信心很足的。巴克塞也夫專家也說可以大力做施工準備了,科委三峽組也馬上要召開三峽科研會議,交通部也將召開三峽航運問題討論會。以我的觀察,國家是在緊鑼密鼓地上三峽哩。」

  洪佐沁苦笑一聲,說:「但願如此吧,也許我是多慮了。」

  丁子恒說:「你母親怎樣?」

  洪佐沁臉色一暗,說:「已經去世了。」

  丁子恒便有些抱歉,說:「對不起,讓你傷心了。人老了,總會有這一天,你也要節哀順變才是。」

  洪佐沁說:「也只能這樣。」

  丁子恒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丁子恒和洪佐沁始終是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洪佐沁沒有讓丁子恒進屋一坐的意思,而丁子恒亦沒想到應該進他家門。直到走出戊字樓,丁子恒方想,洪佐沁怎麼連門也不讓進?如此也未免過分了吧?想著便有些不悅,心裡對洪佐沁便更不喜歡。

  六

  吳松傑家自搬到丁字樓上以後,同鄰居丁子恒家的交往淡到幾乎沒有往來的地步。吳松傑原本在荊江工程處工作,因為性格內向,家庭成分又不太好,一直到三十歲都沒有成家。當地有個女中學生,常去處裡找人玩耍,並且露出口風不想在家鄉嫁個農民,而想找一個有工作單位的人,便有同事將吳松傑介紹給了她。這個女中學生就是李樂雲。吳松傑並不太中意李樂雲,可是除她外,也沒有其他人選,便也罷了。李樂雲亦不覺得吳松傑是她合適的人選,她覺得自己有文化且還眉清目秀,找吳松傑這麼個悶葫蘆實在是有些虧。但眼前的單身漢只有一個吳松傑,同村裡的人比較起來,他當然還是要強得多,也就只有認命。於是兩人交往半年後,便申請結了婚。

  婚後李樂雲的母親與他們同住一起,兩人感情並不很好。吳松傑喜歡的東西,常常恰是李樂雲排斥的,反之也一樣。吳松傑言詞木訥,爭執起來,永遠也爭不過李樂雲。李樂雲一口沔陽話說得流水一樣連貫,有俗語有比喻,話中套話,弄得吳松傑頭大。更兼李樂雲母親一聽兩人語言相撞,立馬搭腔幫助女兒,吳松傑一對一尚難取勝,何談以寡敵眾,遇事只好三緘其口。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便更加沉默寡言。

  李樂雲跟著吳松傑調進城後,便在子弟小學教算術。她說話時眼睛喜歡向上翻動,仿佛不用眼睛幫助就說不出話來。大毛和二毛便為她起了個綽號叫「白眼翻」。飯桌上說笑起來,被雯穎罵了一頓。雯穎雖然罵了大毛二毛,可自己心裡一想,那李樂雲可不就是個白眼翻?便也覺得好笑。

  雯穎從心裡不喜歡李樂雲,每次相遇只點點頭。雯穎很自然地拿她與魏婉嫻相比,覺得李樂雲實在是缺少魏婉嫻的那份雅致,倒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土腥氣,衣裝雖然進了城,說話行事卻依然按著鄉下人的一套法則。雯穎不知的是,在她瞧不起李樂雲的同時,李樂雲亦從心裡充滿了對她的鄙夷。李樂雲想,你陳雯穎再怎麼洋氣得像個大家閨秀,也不過一個家屬。一個家庭婦女同我這樣有自己的事業的人如何相比?

  吳松傑和李樂雲都要上班,家裡事情便落在李樂雲的母親李三婆身上,洗衣做飯外加照顧兩個外孫。李三婆有三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對男孩子便有一種偏愛之情。李樂雲一生便是兩個男孩,李三婆將兩個外孫吳安林和吳安森寵愛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家五口人,吳松傑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實卻是這個家裡最沒有地位的人。

  李樂雲同癸字樓上右舍何民友是老鄉。何民友在計劃處工作。早在荊江工程處時,兩家就都熟悉。何民友的太太陳麗霞常來陪李樂雲的母親李三婆聊天。陳麗霞同何民友是姑表兄妹通婚,婚後生下兩個孩子,一個弱智,一個白毛。現在又懷著第三個。她盼望生一個正常孩子,卻不知肚裡這個是不是又有問題。同李三婆說起時,陳麗霞每每止不住眼淚往下淌。每次淌淚,那個已經十歲的弱智男孩便伸出肮髒的小手替母親把淚抹去。

  因為陳麗霞常來丁字樓上,同雯穎多少也有點熟,見了面彼此也少不了有幾句說笑。雯穎因不喜歡李樂雲,連帶著對陳麗霞也有點淡淡的,只是每每見到弱智的小兒替媽媽抹淚,心裡便生出許多憐惜和感動。

  一個星期六,三毛從幼兒園回來得很早,神秘兮兮地伏在雯穎耳邊,說:「媽媽,吳安森跟我說,那個何多多是個傻瓜哩。」

  雯穎說:「可不許這麼說。他是個很乖的小孩,他心地很善良。」

  三毛說:「那他為什麼長這麼高也不上學?」

  雯穎說:「那是因為他有病。」

  三毛說:「他很笨哦,什麼都不懂。大毛哥哥有病的時候,就什麼都懂。」

  雯穎說:「他生的是一種特殊的病,你可不能欺負他喲。」

  三毛說:「那……吳安森說星期天要把他帶到野地那邊去玩,叫他趴在地上給我們當小馬,算不算欺負?」

  雯穎嚇了一跳,說:「當然算。身體好的人欺負有病的人,是很丟人的事。三毛,你可不能幹這樣的事。」

  三毛想了想,說:「好吧。那……我教他算算術行不行?」

  雯穎說:「這個可以。」

  陳麗霞再來吳家小坐時,三毛便纏著常年跟在媽媽身後的何多多要教他算算術。為了這事,吳安森不依,竟挽了袖子,跟三毛打了一架。三毛打不過吳安森,但他身邊有蒲海清,所以他獲得最後勝利。但是勝利者三毛在教了何多多三次後,便對著雯穎連連長歎:「我教何多多一加一等於二,教了十八次,他還是不會。他這個病真是怪病。」說得雯穎忍不住好笑。

  七

  國慶十周年,烏泥湖宿舍許多人都出去遊行。家屬們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時間,操場上來來去去的人們一片鮮亮。丁子恒和雯穎也帶著孩子們出去看遊行,看完遊行,又上長江大橋上玩。

  長江大橋飛越南北,南搭蛇山,北架龜山,氣勢如虹。只是它小巧玲瓏的橋頭堡,用丁子恒的話說,太小氣了,如同一個又高又壯的大人,戴了一頂兒童式的瓜皮帽。

  家裡其他人卻全然不理會丁子恒的不滿。尤其三毛和嘟嘟,在人行道上小跑著,很開心地爭著數橋欄上的雕花圖案。嘟嘟不敢站在欄杆邊,更不敢向橋下望江水,三毛便捧著肚子笑她比老鼠的膽子更小,笑得個要死。

  長江在腳下流動得無聲無息。

  二毛說:「哎呀,壞了。我寫作文是說長江水,嘩嘩流。」

  大毛說:「這也沒錯呀。」

  二毛說:「但實際上長江是靜靜地在流。」

  大毛說:「站這裡望長江,它當然是無聲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邊就能聽到它的聲音了。」

  二毛說:「但是溪水卻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聲音。」

  大毛說:「這很簡單。長江因為它博大反而無聲,溪水因為它細小反而喧囂。」

  二毛說:「爸爸以前說過,大自然和人世間許多道理都一樣,這個是不是也一樣?本事大的人都不愛做聲,本事小的人就喜歡亂叫一氣。是不是呀?」

  丁子恒聽他兩兄弟談論,突然感悟:孩子們已經長大。大毛的個子已和雯穎一般高,二毛出門亦不再願意和父母牽手。兩人討論的問題,也不再是家中的雞毛蒜皮,卻是在朝著成年人所關心的東西接近。歲月仿佛加快了步伐,一天追著一天地從身邊疾步而去。

  在橋下紀念碑休息時,二毛開始考三毛做算術。考過幾題,三毛煩了,說:「光考算術有什麼用嘛。」

  二毛說:「考別的你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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