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四二


  三毛說:「怎麼不會?我都會寫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彎下腰。丁子恒和雯穎也笑,丁子恒說:「光會寫自己的名字就這麼大口氣?」

  三毛得意道:「當然。嘟嘟連一個字都不會寫哩!我還會寫嘟嘟名字上的那個『丁』字。」

  大毛二毛剛止住笑,叫他這一說,又大笑起來。二毛說:「你連爸爸名字上的那個『丁』也會寫對不對?」

  三毛一聽,高興了,說:「對呀!你不說我都忘記了,爸爸名字上的那個『丁』字我也會寫。」

  大毛二毛笑得跺腳。雯穎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別再出洋相了。」

  三毛說:「媽媽,我真的會寫。」

  大毛說:「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會寫一半。」

  三毛說:「錯啦。爸爸名字是三個字,我不會寫『子』也不會寫『恒』。媽媽的名字我一個字也不會寫,不是一半。」

  丁子恒不禁脫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聽到丁子恒的誇獎,小臉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說:「好吧,你這麼了不起,我考你一個。北京十大建築是哪十個?」

  三毛說:「你連這都不知道?人民大會堂呀。」

  二毛說:「對的,一個。」

  三毛說:「革命博博館。」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著腳笑起來。三毛分辯道:「笑什麼?李三婆聽收音機時我也聽到了,裡面說的就是革命博博館。一共有三個博博館,一個歷史博博館,還有一個解放軍博博館。嗯,還有一個火車站,一個吃飯的店。」

  一家人便在紀念碑下笑得走不動路,說不了話。三毛眼睛一翻,不悅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你們又不聽收音機,你們真是什麼也不懂!」

  八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風起,次日便遍地嚴霜。

  糧食一天天緊張起來。食堂悄無聲息地垮了,門口貼的大標語「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也不知被哪一場風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場上的小高爐煉不出像樣的鋼鐵,立在那裡,如同廢墟,水文站和勘測總隊的青年們便在一次大掃除中將它拆除。拆除那天,家屬們呆望著小高爐在青年們的說笑中成為垃圾。為參與大辦鋼鐵,她們曾投入了莫大的熱情和精力,然而這一切都隨垃圾車的遠去而遠去了。

  操場又恢復如初。每日黃昏時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測總隊的青年們在此練球。一些中學生也參與其間,跑動的腳步聲中總是夾雜著喊叫和笑鬧,這是烏泥湖一天中最有生氣的時候。

  一天,雯穎去郵局,路過簡易宿舍,見明主任站在食堂門前,面帶惆悵。雯穎想起開張時這裡熱烈的鞭炮和被人圍觀的吵鬧聲,刹那間仿佛全都湧在耳邊。雯穎走到明主任身邊,叫了一聲:「明主任。」

  明主任回頭見雯穎,嘴角露一絲笑,說:「真想不到。」

  雯穎說:「是呀,想不到糧食一下子這麼緊張。」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們那麼紅紅火火,今年呢,小高爐煉不出好鋼,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做事從來沒有這麼失敗過。」

  雯穎說:「快別這麼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沒有你來號召,我們都不曉得該做什麼。」

  明主任說:「我總想證明我們女人也跟他們男人一樣能成功,但是我們做成了什麼呢?」

  雯穎說:「這個……也不能這麼說吧?我家丁子恒說他們煉的鋼也不行哩。」

  明主任說:「你是說他們男人也沒成功?」

  雯穎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講。」

  明主任說:「那……我們有這麼高的鋼鐵產量,是誰成功了呢?怎麼他們能成功,我們卻沒能呢?還是我們沒做好。」

  雯穎想想明主任的話,覺得她說得似乎有理,但同時又很有問題。於是她說:「不過我們的幼兒園還是挺好的。」

  明主任說:「幸虧幼兒園還能撐著。但是,」她頓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也長不了。」

  雯穎從沒見明主任這麼沮喪過,驚異道:「為什麼?」

  明主任說:「我說不出為什麼,總覺得心裡慌慌的。」

  雯穎叫明主任這麼一說,自己心裡亦生出慌慌的感覺。

  明主任見她如此,忙緩過口氣,問:「怎麼,你出門?」

  雯穎說:「我姐姐在鄉下,來信說沒有錢買口糧了,我給她寄點錢去。」

  明主任說:「鄉下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搞的。我弟弟也從四川來信說沒糧食吃,村裡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穎說:「農村真都這樣呀?」

  明主任說:「他信上這麼講,我也不曉得是不是。」

  雯穎望望兩邊,壓低嗓音在明主任耳邊說:「董玉潔告訴我,她婆婆在安徽餓死了。」

  明主任嚇了一跳,說:「真的?!」

  雯穎說:「她親口說的。她家洪工為這事大病一場。」

  明主任的眉頭攢在了一起,她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

  雯穎忙說:「我走了。你忙吧。」

  烏泥湖家屬委員會從這天起,便停止了開會和學習。附近工地高音喇叭裡的音樂依然響得歡。有一天,乙字樓下左舍的胡爺爺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聲驚了一下,此後一聽昂揚歌聲便心裡發慌。發作時,渾身顫抖,氣喘不贏。歌一停,便立即緩解。送去醫院檢查,說是心臟病。胡爺爺的兒子胡常安是總院工會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須限時,否則烏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爺爺的病歷,且說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負責。如此威脅後,工地方妥協,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兩小時。

  幼兒園孩子們每天皆有唱歌課,烏泥湖幾乎無人聽過他們的歌聲,他們纖細的聲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蓋著。一天清早,離工地喇叭的播音時間尚有一個小時,烏泥湖上空突然飄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聲。那天很冷,但許多人家都把窗子打開了。歌聲有如來自天堂的鈴音,搖碎寒流,一直溫暖到人們的心靈。

  其實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豬,大如牛;

  大肥豬,一身肉。

  有多長,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誰家的肥豬這麼大?

  我們社裡的。

  你們社裡誰喂的?

  我不告訴你。

  為什麼?為什麼?

  爺爺告訴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說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滿天真的歌聲久久地回蕩在烏泥湖上空,那純淨的童聲令藍天乾淨,綠野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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