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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五

  夏季轉眼即臨。武昌的東湖在日日暖和的風中,變得濃綠起來。總院邀各方神仙一百多人,在東湖邊召開會議,會期十天。對「三峽水利樞紐初步設計要點報告」進行討論,著重討論了壩址選擇、正常高水位選擇、裝機容量、臨時通航以及施工準備五大問題。最關鍵的壩址問題亦敲定下來:放棄南津關,先用三鬥坪。

  決定做出時,丁子恒正在現場,他心裡大大松了一口氣。坐在丁子恒旁邊的洪佐沁輕碰他一下,說:「你看孔工。」

  丁子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孔繁正臉上竟無一絲笑意,依然冰冷如霜。丁子恒有些詫異,說:「他這是怎麼了?」

  洪佐沁說:「我以為他會高興得一蹦三尺哩。」

  丁子恒說:「不可理解。」

  會議剛結束,洪佐沁收到辦公室同事轉送來的一封電報。電文上說是母親生病,火速趕回。洪佐沁的母親在老家,拍一次電報要走很遠的路,故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拍電報。洪佐沁讀罷電報,臉色瞬間蒼白。請假時,聲音都在發抖。

  洪佐沁父親早逝,是其寡母一手將他和弟弟洪佑沁養大。母親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重。在南京,他們三代同堂住在一起,但洪佐沁由下游局調至漢口後,母親便固執地要回老家,說是無論如何也住不慣漢口。洪佐沁無奈,只能送她回去,並托了鄉下堂姐照料。母親孤身獨居,洪佐沁牽掛深重,有時竟覺得是塊心病。

  洪佐沁當即通知他的弟弟洪佑沁。兩人連夜坐小火輪直奔安慶,再由安慶轉汽車轉馬車地不停趕路,及至趕到老家洪家灣時,已用去了三天時間。

  洪家灣的景象同洪佐沁三年前送母親回去時全然不同。村前村後,滿目荒涼。山腳下空曠的場地裡立著幾座破損不堪的小高爐,仿佛廢墟。一隻烏鴉在樹上呀呀地叫著,讓洪佐沁心中頓生不祥之感。他無心驚訝眼前的變化,連奔帶跑地往他母親住處趕去。跑到門口見到他的堂外甥,堂外甥浮腫著臉龐,兩眼如桃子般,見洪佐沁二人便哭道:「舅呀,三婆已經死了!」

  洪佐沁立即暈眩,恍惚地跟著堂外甥進屋,行至母親床前,卻見一床藍格土布單子蒙住了母親面孔。那藍格布洪佐沁十分熟悉,那是他母親親手織的。洪佐沁撲上去,沒來得及嚎哭一聲,便昏了過去。

  一連幾天,洪佐沁像木頭一樣,每天呆坐在母親床邊。心裡卻在一千遍一萬遍地責駡自己。他的眼淚已經流幹,眼眶乾澀得仿佛轉動眼珠都困難。死的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姑姑,他的堂姐,他最小的一個堂外甥。他的堂姐夫年前便出門要飯,一直未歸,生死不明。惟剩兩個十來歲的堂外甥,瘦得皮包骨頭,說話有氣無力。

  洪佑沁說:「沒有飯吃,怎麼不告訴我們?」

  堂外甥說:「三婆說大家都沒飯吃,你們在城裡又不種地,照樣會沒飯吃的。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少吃點沒關係……就沒跟你們說……後來,她老人家身上腫了……」

  洪佐沁說:「你媽媽怎麼也這麼糊塗呢?她應該告訴我們呀!」

  外甥哭道:「大舅呀,你就別罵我媽了,她也死了。」

  洪佐沁心如刀絞。村裡已沒多少人,青壯年都出門逃荒了,老人死得沒剩下幾個。村後山坡上新墳點點,萎妻荒草中的哭聲都綿軟無力。烏鴉每天盤桓在那裡,不時發出聲聲號叫,叫聲穿過清冷空間,傳達於人耳中,令人膽寒。

  洪家的所謂喪事,無非是在新墳的旁邊再添一墳。洪佐沁站在母親的墳前,痛心疾首。他想不通,他的母親怎麼會因為饑餓而喪命。葬罷母親,他和弟弟洪佑沁一起村裡村外走了一遭。他反反復複地念叨著一句話:「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村裡的地都荒了,就連自留地也是荒著,外甥說村幹部不讓種自留地。太陽照在洪家祠堂的大門上,門楣上「洪家灣食堂」五字清晰可見。洪佐沁走進去,見到裡面東倒西歪的桌凳。許多桌上皆因潮濕而長著黴層,只有青石的臺階在初夏的陽光下反射著輝光。

  洪佐沁從裡面走出來,嘴裡依然說著怎麼會這樣。洪佑沁說:「真是想不到啊!可能很多地方都跟這裡一樣。」

  洪佐沁有些茫然,說:「一人一天三兩半糧食,這日子叫人怎麼過?大躍進的形勢不是很好嗎?產量不是很高嗎?去年夏天媽媽讓人寫信還說日子還過得去呀。」

  洪佑沁說:「產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個學生從四川放假回來,憂心忡忡,說上面要是不給糧食的話,農村的日子就會沒法過了,農民差不多都沒口糧了。」

  洪佐沁說:「糧食呢?」

  洪佑沁說:「糧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數字,而不是真有糧食。」

  洪佐沁說:「為什麼要這麼做?」

  洪佑沁說:「因為大家都這麼做。」

  洪佐沁說:「難道不怕自己餓死?」

  洪佑沁說:「我想,一是昏了頭,二是相信國家這麼大,哪能沒糧食給大家吃?每個人都這麼想,便有了今天。說來還是昏了頭。」

  洪佐沁說:「就這麼簡單嗎?」

  洪佑沁說:「或許就這麼簡單,或許並不簡單。」

  他們行至村外,站在荒蕪的田野裡,滿臉困惑和傷感。風很暖,風中的景致卻讓人心寒。地裡依稀可見一些挖野菜的人。幹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見,只有一些未長成的青苗在風中搖擺。看著看著,洪佐沁的淚水又湧出眼眶,流得滿臉都是。

  洪佐沁回家後大病一場,高燒三天不退。幾乎休息了半個月,人才能下地行走。第一天上班,走在陽光下,心裡仍然發虛。嘴裡仍是在老家吃紅薯餅紅薯藤的味道,腦子裝滿了荒涼的田園和饑餓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墳包。第二日他請了假,同妻子董玉潔一起去糧店買糧食,兩人分頭排了好幾次隊,買了二百斤。用三輪車拖回來後,又去買了兩口大缸。

  董玉潔說:「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說:「你以後就曉得了。」

  有很長時間,洪佐沁都一心盤算著怎麼儲存糧食。壁櫥是最佳儲糧之處,但裡面能儲存多少呢?倘若儲存滿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長時間?家裡還有哪些空間可以存放糧食?會不會有老鼠循味而來?如此等等,洪佐沁被這些念頭折磨得無心看書,亦睡不著覺。暗夜裡,他想,那個日子一定會到來的。

  丁子恒聽大毛說洪澤海的爸爸回來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當時洪佐沁接到電報走得匆忙,將會議上一些資料托給丁子恒。但他回來後,竟仿佛忘記了這些資料,遲遲不去找丁子恒取回。丁子恒想,施工計劃又要開始做了,缺少這些資料,洪佐沁怎麼工作?想著,就覺得自己送過去也無妨。

  丁子恒和洪佐沁曾經同在皖北無為鳳凰頸大閘共過事,彼此較熟。洪佐沁人長得頗胖,他的太太董玉潔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連連下雨。大家在工棚裡呆得無聊,情緒低落,沒人想說話,仿佛連嘴也被黴住。丁子恒便對洪佐沁說:「洪工,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說:「咦,你怎麼知道的?」

  丁子恒說:「這還不簡單嗎?有條謎語說『兩個胖子結婚』,猜一地名:合肥。這不正合適你家?」

  沉悶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說,沒想到丁工平常話不多,好容易說一次就成佳話。那天,大家便在工棚裡根據各自姓名和長相特點,編謎語猜。連總院的幾個領導也都被編織進去。說著笑著,便愉快起來。晚上睡覺時,有人說今天好快樂。洪佐沁說:「你們是快樂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卻被犧牲得不成樣子。」說完自己便先笑了起來。

  洪佐沁在勘探隊時曾經寫了申請想入黨。但卻意外地發生了一樁桃色事件,使他永失機會。那是一個雨後的日子,天有些悶熱。洪佐沁從鑽機上下來,到河裡洗澡。洗了一半,忽聽有人喊救命,便只著一條短褲循聲而去,見一女子正在河灣中掙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邊長大,水性不錯,救人出水對他只是小菜一碟。沒幾分鐘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兩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嗆得幾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樹陰下,忙碌大半小時,那女子終於清醒,醒來便跪在地上叫恩人。

  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還不失為一個英雄。勘探隊接到那女子父母送來的感謝信,著實將洪佐沁表揚了一頓。一個會寫文章的技術員還把此事寫成文章發表在總院《長江流域報》上。但洪佐沁卻沒能將這個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蘭,就住附近村莊,未滿二十,人長得清秀白淨,細腰圓臀,走路時扭扭的,純樸得招人憐愛。落水事件後,便常來勘探隊找洪佐沁。或說奉父母之命請洪佐沁去家裡吃飯,或是把洪佐沁的髒被子髒衣服一併抱回洗乾淨再送來,甚至給洪佐沁千針萬線地做鞋縫衣,令勘探隊一幫單身們羡慕得要死,紛紛跌腳後悔那天怎麼沒有去河邊洗澡。一個叫王鐵的技術員說:「我比洪工年輕,相貌又帥,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我現在會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給我送晚飯來吃也說不定。道是何故?想讓咱做她家女婿唄。」

  洪佐沁便笑,說:「憑你王鐵,旱鴨子一個,你救誰呀?做個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說過女婿這話後,心裡便也有些犯怵,心想該不是也拿他當做女婿人選了吧。洪佐沁便在應邀去水蘭家吃飯時,大談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蘭一家亦跟著他開懷說笑,毫無介意之色,對他依然熱情不減。這倒使洪佐沁反罵自己多疑,來來往往便放鬆了好多。

  不料這種輕鬆的來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喜歡水蘭了,幾天不見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潔體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長大,性情爽直,從不會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種小戶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順。而這些,水蘭都有。一次週末從水蘭家吃飯歸來,水蘭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邊草深樹密,洪佐沁同水蘭說得高興,情不自禁中把水蘭抱進懷裡。水蘭很順從,任他撫摸和親吻。親熱到興頭上,在勘探隊過了好幾個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把外衣就地一鋪,把該做的便都做了。完後,摟著水蘭躺在地上,望著滿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衝動,未免對不起水蘭,也對不起董玉潔。但回味适才水蘭的溫柔,覺得所獲快樂同董玉潔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個水蘭,多上一種體驗,真也實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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