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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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非聰聞聲而出,笑著說:「來來,進來坐坐。我也是沒事幹,找了本書翻翻,聊以度日。怎麼樣,你這次下去,田野風光優美乎?」 丁子恒邊進門邊說:「風景如畫,只是埋頭看土,無暇顧及矣。要說這種土壤調查工作絕對是應該做的,而且越早越好。只是成天在鄉下跑,人都快變成土了,百事不曉,所謂『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恐怕我們都不會知道。所以吳思湘跟我大談一通整風運動如何令人激動,我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實在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覺。」 蘇非聰家的陳設跟丁子恒家差不多,都是大人一間屋,小孩子一間屋。所不同的是蘇非聰家全是女孩子,牆上便東一張西一張地貼了些女演員的像。 蘇非聰說:「坐。」然後一指牆說:「這都是她們的偶像。我不明白這些人有什麼好崇拜的。讓他們崇拜一下科學家,她們偏不。」 丁子恒笑說:「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之處。我家大毛二毛對科學家和解放軍特別有興趣。倒是三毛,在南京時天天看保姆刷馬桶,看得上癮了,說是長大了就要刷馬桶,『咕咚』一下洗洗刷刷就乾淨了。」 在一邊玩著毛線翻叉叉遊戲的靜雅靜宜全都咯咯地笑得趴在了床邊。丁子恒想起三毛天真可愛的樣子,也忍不住跟著她們一起笑。 蘇非聰說:「你家三毛呀,真是個人物。只要他一開口,不管說什麼,都討人喜歡。」 只比三毛大一歲的靜沁說:「他才煩人哩,他搶我的糖吃。」 靜宜說:「你才煩人哩,你總是欺負三毛,還要三毛喊你姐姐,你算是個什麼姐姐呀。」 靜沁說:「你又不是三毛的姐姐,你總是護著他,就是想要二毛哥哥告訴你做算術。」 丁子恒見兩姐妹為個小小的三毛爭吵起來,覺得小孩子們實在是有趣。蘇非聰說:「小人國的戰爭是連環戰,連勸架都勸不清,只有採取強權政策。好了,都不許鬧了。誰再開口,明天的糖果全部取消。」靜宜和靜沁立即都緊閉了嘴巴。 丁子恒說:「想不到你還有幾下子。」 蘇非聰說:「我的能力範圍也就是管管家裡三個小女子。你怎麼樣?電報叫你回來整風?」 丁子恒說:「是呀。我還不太清楚怎麼回事,所以想到你這裡瞭解一下。」 蘇非聰說:「正像吳思湘說的,可謂激動人心。看來共產黨是要聽大家講真心話了。解放以來,可以說真正談得上一點民主的就算這次了。我父親來信說羅隆基在政協會上對一些老式的知識分子有一段精闢的分析。說是知識分子的知識既然達到了高的水準,他的年齡也必然活到了老的階段,他就是中國舊社、會所謂的士大夫階層中的士。中國的士對政治亦有他積極的一面,比方說,『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等。士從來都不是甘心寂寞、不問世事的人,就看他的上司怎麼能夠發揮他積極的一面為國家服務。中國舊社會的士有這樣一套傳統觀念:『以國士待我者,我必以國士報之;以眾人待我者,我必眾人報之』。合則『士為知己者死』,不合則『士可殺不可辱』。幾千年封建社會的統治者,對這類自高自大的士,都有一套領導藝術,就是所謂『禮賢下士』、『三顧茅廬』等等。舊中國的士,願做脫穎而出的毛遂者少,願做隴中待訪的諸葛亮者多。若得三顧茅廬,必肯鞠躬盡瘁。羅隆基的話大意如此。仔細想想,你我這般人的心態可不就是這樣?本事是有一點,可酸架子也擺得不小,真是入木三分呀。」 丁子恒想想,確乎如此。我們總是覺得共產黨官僚主義,只看重黨員,不管我們幹得多好,依然是拿我們當外人。可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仗著有點本事,就擺一副臭架子等你來「顧」我。現在人家共產黨主動站起來檢討自己了,我們這些人還不該回頭想想自己的行為嗎?丁子恒想過即說:「說起來也是。其實才建國幾年,人家也得有一個適應過程,對他們要求太高也不公平。我們雖然讀了些書,可未免小家子氣重了些,共產黨到底是大家風範,人家做到這一步,我們也實在是沒話可說。」 蘇非聰說:「是呀。開始整風時,我還不太信,心想,又玩什麼花頭精。可是整風運動一深入,真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總院領導幾次到我們總工室,謙虛得我都不好意思開口。想來想去,自己的毛病也絕不比那些黨員少。結果以前一肚子的意思,真到可以說的時候,反而沒有了。」 丁子恒說:「我也是呀。聽吳總和你這麼一說,倒覺得原先滿腹意見都消解掉了。我想恐怕我們想要的就只是一份『看重』,其它別的都可以克服。」 蘇非聰說:「話也不能這麼說。當提的問題還是要提,特別是工程技術上反映出來的事情還是應該說說。比方進材料浪費太大,都是國家財產,能省為什麼不省?還有些重要的技術崗位,應該以業務水平高低來選用人,而不能只以政治水平為准,你說呢?」 丁子恒連聲道:「對對對,存在的問題,也應該實話實說。」 因為與蘇非聰的一席談話,丁子恒的心情甚是振奮。這天夜裡,他竟一夜未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想,其實我一開始對共產黨是十分敬仰的,可後來,見有些黨員幹部自以為是,好處都要自己得著,才對共產黨多少有了些意見。現在想來,其實那無非是少數黨員個人的問題而已,怎麼能怨在共產黨身上呢?不是共產黨解放全中國,哪有現在這樣的和平時期得以安心搞水利建設?雖說前些年有些事並不順心,可是國民黨時期就順心過嗎?所以,丁子恒想,自己過去對共產黨的要求看來也是苛刻了一點。現在共產黨誠懇地面對我們,希望我們提意見,以幫助黨來改正自己不足之處,這種姿態足可解開丁子恒的心結了。丁子恒覺得自己對共產黨充滿了信心,根本就沒有什麼意見好提。他想,到會上,不如就這麼說好了。 七 1957年5月14日,總工室整風討論記錄: 召集人:吳思湘 金顯成 記錄員:柴啟燕 旁聽:副院長皇甫白沙 政治部主任謝森寶 宣傳處處長肖紀 總工會主席張成中 吳思湘(總工程師):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心情十分激動。共產黨如此真誠地請我們提意見,實可謂大家風範。其實,共產黨之偉大,於這幾年國家的飛速發展中,一眼可見。現在我談談我自己的想法。 解放後,我是有明哲保身的打算,以第三者的態度看現實,不是工人階級立場。思想上很矛盾,並且很空虛,不願自己努力跟上去,不願丟掉舊的想法,怕人說投機。因此在工作上不主動。第三者態度就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對組織不敢靠攏,對黨員也看不起,認為他們是靠組織吃飯,而不是靠本事吃飯。總是認為一個社會應該倚重有本事的人才能進步,而不是倚重有組織的人。經過幾次運動和學習,有了些變化。尤其肅反後,自己對黨的認識提高了一大步,覺得思想改造很有必要。建設社會主義,必須要有「主人翁」思想,而不能只抱有「做客」思想。我的缺點很多,主要表現在:第一,不善於聯繫群眾,對群眾思想也很少關心,很少同群眾交談,認為那是黨的事,與我無關。第二,好面子,做老好人,對不正確的事喜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第三,自己政治學習不夠,毛主席寫的許多文章都沒有看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文章一篇也沒有讀過,心裡的基本想法就是自己是搞技術的,看這些也看不懂,不如看看技術資料,也許修水電站時用得著。這看來是不對的。 皇甫白沙(副院長):不是看來不對,而是肯定不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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