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一三


  吳思湘:對對對,肯定不對。我一定改。下面談幾個院裡存在的問題:第一,院領導有貴遠賤近作風,對於別人提的意見,採用兩種態度。比方,蘇聯專家提的意見就總認為是正確的,而對中國專家提出的意見不光不重視,甚至懷疑其能力。同樣的問題,中國專家提出來便行不通,而通過蘇聯專家瓦西連柯提出來,立刻就採納了。這是什麼作風?第二,院領導明是非,辨真理的能力差。無論在工作或生活中,以及有些磨擦事情的處理上,群眾和黨員之間,從來沒有公平過。第三,既不鳴也不放。整風這麼長時間了,院領導鳴放過什麼?

  蘇非聰(工程師):對蘇聯專家過分依賴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現。但是我們自己也不夠積極,我們這裡留學歐美的是多數,很多人在心裡都這麼想,既然你們請了他們,那就讓他們搞好了。蘇聯專家對壩址判斷不准,大家也不吭氣,有從旁看笑話的傾向。院領導明知大家有這些想法,卻也不去溝通。現在的領導架子也大,有幾個人跟技術人員交朋友了?他們知道技術人員都在想些什麼?工作作風還不如解放初期時。

  董凡(工程師):黨員和非黨員中間有距離,可以說有一道牆。非黨員也有自卑心理,覺得自己不是黨員,做什麼事上級都不會信任。所以有些非黨員的處長科長,什麼事都不敢做主,動不動就要去找黨。

  潘心源(工程師):解放初時,見黨員個個艱苦樸素,我們非常佩服。現在呢,許多黨員都蛻化了,好像覺得這江山是自己的,你們這些人算什麼?看到有些黨員做壞事,比方個人作風不正、多吃多占這些事,誰敢提?誰不怕打擊報復?肅反時我是被整得厲害的一個。整了也白整,一個人被冤枉的痛苦,真是受不了。而領導不是想幫助你把問題搞清楚,反倒是想辦法給你找一個罪名來肯定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錯。接著這樣的邏輯,全中國人都可以找出罪名來。

  董凡:在生活待遇方面,可以在同級的黨員和非黨員中做個調查,黨員工程師生活上有什麼樣的條件,而非黨員工程師是什麼樣的條件?就連借家具,黨員都比非黨員要多好幾件,這樣的小事都不能同等對待,更何談其它?

  金顯成(副總工程師):院裡宗派主義肯定是存在的。比方在北京水電局看豐滿電站的材料,一定要党團員去要才給,這是什麼意思?而聽報告會,群眾就必須參加,一些高級黨員就可以隨便不參加,這也不對。救濟費多發給老幹部,他們薪水本來就高,怎麼還要領救濟?

  丁子恒(工程師):內業外業生活太不平均。外業隊工程師工作辛苦,待遇又低,有些內業的人還看不起外業的人,覺得沒本事才去外業隊,這簡直是一種可笑的想法。叫內業的人到外業工作試試,他根本就擔當不起來,而叫外業的人到內業來,每一樣研究都能接著去做。所以,都是工程師,內外應該一致對待。

  邱傳志(工程師):同是一個院的人,外勤費也不一樣。大門森嚴,而後門洞開。認識的人就開得高,不認識的人就壓得低,哪有規矩可言?

  張雲庭(工程師):我覺得整風計劃和動員是脫節的。叫暢所欲言,可是只扯一些本單位的房子問題救濟問題,這算什麼整風?應該談大一點的事。下面我要說的是,一,科學進軍叫得響,執行起來有偏差。科學進軍只知道依靠幾個党團員,而沒有依靠老工程師。二,工作作風拖拉。長江防洪標準至今未定,總工室沒有起到集體領導作用,各位老總也不統一思想,應該解決的技術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總工程師和專家是什麼關係?七個專家七個觀點,聽誰的?三,工作制度和工作關係不明確,對技術太不重視。有人說我們院是一個梁山泊,好漢太多,不能發揮作用。叫我看我們還不如梁山泊。梁山泊分工好,大家稱兄道弟也團結。四,肅反遺留問題為什麼拖到今天也不解決?領導高高在上,你上門去找他他都不理。五,政治學習過於呆板,枯燥,走形式。這樣學,能起到什麼作用?徒增反感。六,院裡對沿江各省失去信用,一未完成任務,二未培養人才,這怎麼能不使各省失望?七,宗派主義亟待解決。院裡有多少派?內業、外業、上游局、下游局、荊江工程處、黨員團員、技術人員,等等等等。形成這些宗派,院領導有責任。我就講這些。

  邱傳志:可用兩句話概括:上面是官僚主義,下面是宗派主義。

  皇甫白沙:聽了大家發言,我也很受教育。我們的許多工作的確沒有做好,正如邱工所說,官僚主義嚴重。同時,對知識分子尊重也很不夠,過於保護和信任黨員,而忽略了應該一視同仁。今天大家提出來這些問題,正是基於對党的信任,是希望黨能聽到大家的聲音,以便改正。

  八

  民主黨派的整風活動多是安排在晚上。丁子恒剛加入農工民主黨並沒多久,是他的大學同學規劃室李琛明死活把他拉進去的。丁子恒幾次會開下來,始知開會無非學習討論,外加東扯扯西拉拉,無甚意義。他原本對政治呀、黨派呀什麼的就沒有興趣,如此見識一番後,更覺索然。於是但逢有會,便腳底抹油,溜之乎也。而這次,丁子恒想了想,覺得事關重大,便去了。

  會議開始了好一會兒,林嘉禾才進來,丁子恒忙熱情招手示意。兩人平常雖然認識,但也只是點頭之交,並無私人往來。發生大毛落水事件後,遠在四川的丁子恒給林嘉禾寫了一封熱情的感謝信。從情感上,他覺得同林嘉禾之間多了一份親近。

  林嘉禾搬了椅子坐在丁子恒附近。林嘉禾說:「信我收到了,幹什麼那麼客氣?」

  丁子恒說:「你兒子救了我家大毛一命,哪有不謝之理?」

  林嘉禾說:「你和你太太都太客氣了。好了,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我們都別再提,免得我兒子把一件天然應該做的事情當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蹟,容易令他自驕。」

  丁子恒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方說:「怪不得你家孩子都教育得那麼出色。」

  林嘉禾說:「過獎了。你搞土壤調查去了?情況怎麼樣?」

  丁子恒說:「工作倒好做,只是中科院那些科學家太難打交道。本來同中科院方面商量好,由我們總院領導,他們那邊的王先生和劉先生分別任正副總隊長,我們派技術隊長。說定後,就正式宣佈了『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土壤調查總隊』成立,並且正式行文通知了有關單位。可兩位科學家不幹了,提出抗議,說土壤總隊不應該冠以我們設計總院的名字,這是不尊重科學家的行為,要求我們這邊道歉。扯來扯去,在林院長直接過問下,只好上門道歉、改名,去掉『規劃設計院』五個字,改為『長江流域土壤調查總隊』。科學家們滿意了,可這個總隊成了一個超然機構,不屬￿任何一家管束了,有事都不知道找誰請示。兩個科學家動不動就說,這個事不該由我們負責吧。我都不曉得下一步再怎麼合作。幸虧叫我回來整風。」

  林嘉禾說:「中科院那些人,就愛拿大,總以為自己才是科學正宗,其它都是雜牌軍,是烏合之眾。我們處也都說他們有沙文主義傾向。」

  正說時,主持人李琛明大聲道:「誰是沙文主義?林工,有話大聲談出來。」

  林嘉禾怔了一下,笑道:「將我軍了。好,那我發言吧。」

  林嘉禾是安徽人,一口綿軟的安徽話,說得如歌如吟。林嘉禾談了四個問題。第一是統戰工作做得不好。共產黨發展黨員多是青壯年,而民主黨派卻是老年人為多。有活動都只見「黨工團」,而不見「民主黨派」,談不上長期共存。第二是宗派主義,將黨員非黨員兩種對待,就連分房子分家具都不能同等待遇,是黨員就分得好,而不是黨員就入另冊。三是黨員幹部的水平太差,而且沒有什麼教養,應該加強文明禮貌的學習。四是對知識分子很不信任,太傷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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