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一一


  晚上,雯穎帶著大毛上己字樓林家去致謝。去時她想,得送給那孩子一件禮物才是。天已黑盡,商店均關了門,雯穎便打開抽屜,找出一支丁子恒當年送給她的關勒銘筆。

  雯穎拉著大毛的手正欲下樓,許素珍抱著五虎從樓下上來。許素珍說:「告訴你,我替你問了,林家那孩子是水文室林工的大兒子。林工叫林嘉禾,也是下游局調來的,恐怕你們都認得的。他太太叫邢紫汀,是總院俱樂部的藝術指導,歌唱得好得不得了。這個林問天是老大,在武昌上大學,家裡還有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

  林問天已經回了學校。林嘉禾夫婦對雯穎的拜訪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雯穎把她的來意詳細說過,他們才恍然大悟。邢紫汀說:「怪不得問天一身濕淋淋的回來。他爸爸問他怎麼回事,他只說不小心掉到池塘裡了,想不到這孩子竟幹了這麼件大事。」

  雯穎說:「謝謝你們教育了這麼好的孩子,要不,我家大毛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哩。」

  林嘉禾說:「不必客氣。這也是他湊巧碰上了,如果他不碰上,別人也碰上也會這麼做的。」

  林嘉禾的話說得極其自然,誠懇。雯穎聽了覺得很感動。她想,他們能培養出這麼好的孩子,肯定是因為他們做父母的身教在先啦。雯穎突然就覺得林家給了她一種很好的感覺,同他們交談,仿佛能生出一種心息相通的意味。她便應邀小坐了一下。

  林家室內陳設的雅致,是雯穎在烏泥湖其他人家沒見到過的。除了鋼絲彈簧床精緻的床架尤為顯眼外,一對單人皮沙發亦頗有氣派。窗簾是雙層的,內層是白色薄綢,上面有一些鏤空的牽牛花圖案,外層是淺咖啡色平絨,一直垂到地面。靠窗的白牆上掛了一幅油畫,畫上寧靜的風景給屋裡平添幾分溫情。雯穎忽然覺得那風光有些眼熟。

  邢紫汀見雯穎的目光停在畫上,便笑道:「見笑了,這是我畫的。嘉禾喜歡,就掛在了這兒。」

  雯穎大驚:「你畫的?」

  邢紫汀說:「我年輕的時候跟著嘉禾逃難到貴陽,在花溪住了些日子。那裡的風景如畫,我又閑著沒事,就畫了這幅畫。」

  雯穎說:「怪不得我覺得風景好眼熟。你真了不起。」

  林嘉禾說:「你去過花溪?」

  雯穎說:「是呀。抗戰中,我隨我丈夫到貴陽,在那裡住了半年,然後我們就去了雲南。」

  林嘉禾說:「你丈夫是?」

  雯穎說:「他叫丁子恒,在總工室。」

  林嘉禾訝異道:「噢,原來你是丁工的太太呀!」

  雯穎說:「你們認識嗎?」

  林嘉禾說:「在下游局時,彼此倒也不熟。來這邊後,被規劃室的李工介紹加入了農工民主黨,常在一起開會。這一來就很熟了。」

  雯穎聽罷很高興,說:「等丁子恒回來,讓他當面謝你。」

  雯穎告辭時拿出了那支關勒銘筆,請林嘉禾夫婦轉送給林問天。林嘉禾執意不收,幾經推讓後,雯穎執意道:「如果你們不收下,我就送到林問天學校裡去。」林嘉禾夫婦無奈,只好接了下來。

  夜晚睡在床上,雯穎還在想,原來他們也是從南京來的,原來他們也去過貴州,原來他們跟子恒是一個黨派的,原來這個世界上居然也有不少人經歷相似。

  六

  總院一封電報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到丁子恒手中。電文說:火速返院整風。這時的丁子恒早已開始想家,拿了電報,心裡暗自大喜,當即便請了假。待丁子恒乘車搭船地抵達漢口時,天氣已經呈現出夏意。

  丁子恒肩扛行李徑直去了機關。他到總工辦向吳思湘大致彙報了一下土壤調查情況以及與中科院土壤專家合作中的問題,然後詢問整風進展。吳思湘說,這次整風學習氣氛非常之好,提出了很多問題。尤其《人民日報》的社論發表後,大部分黨外人士都積極參與了這次整風。大家不光給共產黨提了意見,也對自己的工作進行了自我批評。都說每一次討論皆是對自己的一次教育。

  丁子恒說:「這不是跟平常討論的那些也差不多嗎?」

  吳思湘說:「並非如此。看來這次共產黨是認真的,真正把大家的激情調動起來了。我覺得機關裡的知識分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煥發熱情,共產黨這次整風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們在上面把領導工作搞好,我們在下面把具體工作做好,上下一致,天下有什麼事做不成的?三峽大壩的修建也指日可待。我這裡有些近期的報紙和上級下發的材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我相信你到會場就會投入進去。」

  丁子恒對吳總的這份激情頗覺驚訝,他說:「是嗎?」

  晚上,丁子恒破例去了蘇非聰家。他們雖是緊鄰,兩人既是校友又同在一間辦公室裡工作,但彼此卻絕無串門習慣。丁子恒在吳思湘所給的一堆近期報紙及材料中,看到了《人民日報》五月一日的社論《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和費孝通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他有些震驚,又有些激動。對於前者,他想,共產黨終於願意聽我們說點心裡話了,這是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呀。對於後者,他覺得文章寫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東西。丁子恒想,不知道蘇非聰是怎麼看待這次整風的。

  丁子恒往蘇家走時,在走廊上遇到魏婉嫻。丁子恒說:「蘇太太,蘇工在家吧?」

  魏婉嫻說:「在家哩,正在翻譯他那本書。」丁子恒的腳步便頓住了。

  魏婉嫻說:「找他有事嗎?我叫他去。」

  丁子恒說:「你問問他我現在可不可以同他聊一下?如果他正忙,換個時間也可以。」

  魏婉嫻說:「沒關係的。他那本書,早一點晚一點翻譯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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