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魏婉嫻說:「我可比不上人家。」

  蘇非聰說:「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喲。叫我說呀,你們兩人是不同的類型。丁太太屬￿素樸而天然的美麗,而你則是華麗而精緻的美麗。」

  魏婉嫻忙說:「那你喜歡哪一種美麗呢?」

  蘇非聰心中暗笑,覺得女人是世上最適於拿來開心的一類。嘴上卻一本正經說:「像我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當然比較喜歡後一類的了,要不費那麼大的力氣追你幹什麼?還要辛辛苦苦給你燒菜。丁工可是一輩子不下廚房的。」

  魏婉嫻於是就高興了起來,說:「明天早上我起來給你煮牛奶。」

  說是這麼說,次日一早仍然是蘇非聰自己起來給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還為上學的靜雅和靜宜準備下了早餐。

  魏婉嫻同雯穎成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卻不是初次見面的那頓晚餐,而是乙字樓下左舍的劉媽媽。

  劉媽媽叫許素珍,她丈夫劉景清是勘測室的工程師,從洞庭湖工程處合併來漢口的。許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羅鄉下,直到劉景清分到烏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團聚。許素珍沒上過學,劉景清不在家時,便常常上樓來請魏婉嫻或是雯穎幫她看信或者寫信什麼的。許素珍人爽直,說話高聲大氣,一口鄉音,尤其好議論宿舍裡發生的事情。偏她腦子不是十分有條理,往往張冠李戴,常常惹得雯穎和魏婉嫻笑個不住。那天許素珍抱著她的小兒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著從樓下上來串門,站在走廊對雯穎說今天天氣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蘇媽媽,把靜沁和嘟嘟也都帶上,順便給小伢子們抽個簽,看看將來前途怎麼樣。前面郗婆婆說過古德寺的菩薩最靈了。

  雯穎一聽這話便笑。雯穎是在教會學校長大的,從不信菩薩,更從未想過要去抽籤。許素珍從雯穎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趕緊搖著一隻手,顯出幾分緊張地說:「有什麼話,千萬莫講出口,菩薩會聽到的。菩薩個個都是千里眼順風耳,哪個有什麼不恭敬,他全都聽得到。他會讓報應一個一個跟著來的。」

  雯穎的笑意就更濃了。她說:「菩薩有這麼小心眼?」

  許素珍急得跺腳:「你還說!你還說!」

  這一刻魏婉嫻聽著她倆的對話,也笑盈盈著從屋裡出來。魏婉嫻說:「菩薩哪裡是小心眼呢?簡直是沒心眼哩。他讓幾個好人得到善報?又讓幾個壞人遭到惡報?我們蘇非聰說了,菩薩就是用來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腦子一個。」

  沒等魏婉嫻說完,許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說:「我不沾你們,這個話跟我沒關係。以後菩薩怪罪,你們也莫怨我。我心裡是敬菩薩的。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見許素珍如此緊張,雯穎和魏婉嫻便都哈哈地大笑起來。魏婉嫻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笑完說:「她真好玩呀。」

  雯穎說:「鄉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觀音菩薩。不過,我總覺得她們不光是拿菩薩當上帝,還把菩薩當成好朋友,自己心裡的什麼話都去跟菩薩說。」

  魏婉嫻對雯穎此說顯得很不屑地笑笑,說:「菩薩嘛,不過是人用黃泥糊出一個想當然的東西,用來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師範讀書時,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薩》。」

  雯穎早知魏婉嫻是女子高師畢業,但卻沒想到她還寫過文章,不覺心裡生出幾分敬意,便問:「發表在哪裡?」

  魏婉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發表。我拿給我家蘇非聰看,他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說砸了菩薩,女子還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內,談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談,你就別做這個夢了。我叫他說得生氣了,就抓過文章撕掉了。」

  雯穎聽她這麼一說,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魏婉嫻在雯穎的笑聲中說:「當時我覺得他是因為大男人主義才說這個話,可是現在……你看我們兩個,原來都好好地當著老師,為了跟著丈夫就都丟了工作,事業就變成了做家務。」她說著不由得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聲歎息竟撞得雯穎腦子裡嗡的一聲。她不由望著窗外淡淡的雲天,雲天中一隻鳥兒正在飛翔。雯穎心想,可不是!

  魏婉嫻臉上的悵惘便有些濃了。一忽兒,她低低地吟出一首詩:「我依稀是一隻飛鴻,在雲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個浪花,在碧海中騰躍隱沒;緣著生命的途程,我提著豐滿的籃兒,灑遍了這枯燥的沙漠。」

  雯穎驚喜道:「這不是石評梅的《青春微語》嗎?」

  魏婉嫻怔了怔:「你也喜歡石評梅?」

  雯穎說:「我怎麼會不喜歡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君宇,我無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石評梅這個碑記的時候,在丁子恒他表妹家,我讀完就哭得跟淚人似的,丁子恒正好來看他表妹,結果莫名其妙地看見一個女孩子坐在那裡哭,他覺得這個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來。」

  魏婉嫻笑了,她想起她初戀時,總是跟著詩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評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穎眼前亦仿佛出現當年在好友家裡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來。笑過後,兩人都不說話,心底卻都覺得彼此被一種什麼東西聯繫了起來,有一種溫溫暖暖的感覺。

  那之後,魏婉嫻和雯穎在一起便總能很真心地講述自己或是議論別人。如此,日子就不那麼寂寞了。

  四

  一連數日都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從烏泥湖走到機關,鞋上沾滿了泥。辦公大樓門口一塊棕色的麻氈墊子,原本專供擦鞋底之用,這一刻卻因人人腳上都有稀泥,墊子已經變得奇髒無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髒。好多人低頭見此,便繞過氈墊,徑直走進辦公室,弄得辦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點點的泥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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