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丁子恒和蘇非聰一前一後走進辦公室。兩人雖是毗鄰而居,又是同一辦公室,平常上班卻並不相邀同行。偶爾路遇,幾句問候後,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腳步,拉開距離,各走各的。有一個住在簡易宿舍的水電工曾經來丁字樓改裝自來水管,認得丁子恒,也認得蘇非聰,上班路上幾次見他們如此這般,深為怪異,便在水電組將這事兒拿出來說笑了一番。水電組的工人們亦都稱奇,紛紛笑說,這些知識分子真不知道哪來這麼些怪毛病。這話拐著彎傳到雯穎耳朵裡,雯穎說給丁子恒聽,丁子恒亦笑說,他們工人哪裡懂得獨行之趣呢。

  蘇非聰進辦公室時,丁子恒剛擦完自己的桌子。蘇非聰順手接過丁子恒的抹布,又低頭看看地板上的泥跡,歎道:「完全應該有一個清潔工人每天早上來把這裡打掃一下的。當年,我的辦公桌上只要有一丁點灰,那個幹活的雜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錢。」

  丁子恒笑道:「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好漢不提當年勇。只要想想兩年前在外業隊勘探的日子,現在就是桌上糊一層泥,我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蘇非聰亦笑了,說:「那倒是。我在外業隊時常常住在農民的家裡,每天早晨上廁所,被我視為人間第一痛苦之事。」

  丁子恒說:「不過,無論如何,也應該有人負責清潔辦公室的。如果蘇聯專家今天突然跑來,看見這地板,該有何感想?」

  蘇非聰笑道:「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們來之前,自然會有通知,也自然會有人來關心這地板了。」

  同辦公室的王志福聽他們倆說笑了幾個來回,毫無動手清潔環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來。王志福便從自己桌前站起,一邊往外走,一邊隱忍不住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有這工夫高談闊論,怎麼就不能拿個拖布把地板拖拖乾淨呢?」他說著便出了門,轉身拿著拖布進來,三下五下便將地板拖得乾乾淨淨。

  蘇非聰和丁子恒兩人頓時面面相覷,頗有幾分尷尬。

  王志福是春節前才從水文室調來總工程師辦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靈手巧,搞了好幾項技術革新,連續幾年當上了勞動模範。院裡便有意要培養他,欲將他作為調幹生送到清華水利系學習。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間正好生孩子難產,老公公忙著為媳婦找醫生時一下子中風癱瘓在床。雖說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難,但院裡還是替他著想,把入學時間推遲了一年。為了讓王志福在上學前夕多瞭解一些實際,便讓他先來總工室,給總工程師吳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時,蘇非聰對丁子恒低聲道:「我們兩個的思想到底還是不如他們黨員呀。」

  丁子恒說:「是呀,他說得倒也不錯。只是他一個工人,怎麼能用這種教訓的語氣跟我們說話呢?」

  蘇非聰笑道:「你怎麼還這麼夫子氣?」

  丁子恒正要說什麼時,王志福返回了辦公室。蘇非聰朝著王志福說:「辛苦你了。」

  王志福說:「我跟你們不一樣,做這點事我覺得算不了什麼。」王志福的語調有些讓人彆扭,丁子恒沒再說什麼,但他在心裡卻對王志福有幾分不悅的感覺。

  下午,蘇聯古比雪夫水電站總工程師馬雷謝夫在俱樂部作世界高壩會議及古比雪夫水電站的報告。丁子恒有些興奮。丁子恒對蘇聯人一直有一種佩服之感,但蘇非聰卻不以為然。蘇非聰總說蘇聯人比較笨,他們做的東西傻大笨粗,無法與歐洲人的相比。丁子恒知道蘇非聰的見識比自己廣,說得或許有道理,但他卻會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丁子恒這兩年一直在學俄語,他覺得既然蘇聯專家前來幫忙修建大壩,就應該讀一些有關蘇方水電站的資料原文。像馬雷謝夫這樣的報告,丁子恒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蘇非聰笑道:「你對蘇聯老大哥還真崇拜得可以。」

  丁子恒說:「蘇聯專家的工作作風比我們的好。我總覺得這才是一種真正的科學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組長說吧,有一回,突然問技術處的李工,說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太好呀?李工被問得莫名其妙,說沒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組長說,既然身體是好的,為什麼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時間去做呢?李工當時別提多難堪。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以這樣的作風來做事,我相信什麼事情都做得成。」

  蘇非聰說:「但他們未免死板。」

  丁子恒說:「何以見得?」

  蘇非聰說:「在選擇壩址問題上,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

  丁子恒說:「這我知道。可這是兩回事。對壩址的選擇和工作的做風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東西。」

  蘇非聰又笑了:「可我們的工作作風選出了三鬥坪那樣絕無僅有的壩址,而他們卻不敢走出薩凡其的陰影。薩凡其說南津關是個好壩址,他們就認為薩凡其是世界著名的壩工專家,你們憑了什麼要改變他的方案?而南津關喀斯特現象嚴重卻是明擺著的事。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墨守成規,不敢創新比我們更甚。因為創新一旦出了差錯,他們有責任,而依了薩凡其的提議,一旦出事,頂在前面的是美國人薩凡其。」蘇非聰說到這裡,語調便有了幾分譏諷的意味。

  丁子恒想了想,覺得蘇非聰說得有理,卻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說:「在壩址問題上,我也不太贊成蘇聯專家所選。但在工作作風上,我卻覺得應該像他們那樣,一個人要頂一個人的用。像我們這樣,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閑,最終是難以成事的。」

  丁子恒在聽馬雷謝夫的報告時,心裡一直想著蘇非聰的話。丁子恒和蘇非聰同為清華畢業,蘇非聰高丁子恒兩個年級,也算前後同學。兩人先後從下游局調來漢口,都是在外業隊幹了好長時間,才進入總工程師室。因經歷及家庭背景都頗為相似,故而對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於是感情上就多了幾分親近。尤其是成為鄰居後,兩家太太親如姐妹,關係便更顯得密切起來。丁子恒屬書生型之人,只知業務而不通世事。蘇非聰則不然。丁子恒總覺得蘇非聰看問題有一種特別的穿透力。不知是因為其父是哲學家的緣故,還是他天生目光敏銳。總之什麼事情,但經蘇非聰分析,丁子恒便覺得心裡透亮。有一回,丁子恒為了得到組織的信任,將自己同兩個美國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蘇非聰得知,長歎一口氣,說:「你本是為了讓人相信你,可你這麼做了,從此就不會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恒聽此言心裡一驚,而後又將信將疑。結果是原本是團結對象的丁子恒在無數次會議上被當成重點批評對象,就連在辦公室裡看書回宿舍晚了,也是嚴重缺點之一種,被提上桌面,強令檢討。提意見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時,千也不會,萬也不會,恨不能半小時就去找丁子恒請教一次。而一開會,一個個便都翻了身似的,對丁子恒一臉嚴正。自那以後,丁子恒方對蘇非聰之言服氣已極。蘇非聰笑他道:「說你自找吧?」丁子恒只有無奈地搖搖頭,心中卻暗想,與蘇非聰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謂庸人自擾呀。

  馬雷謝夫的報告講得極好。只是開頭部分翻譯太差了,翻譯出來的術語讓人聽得雲裡霧裡。後來,有人遞了紙條,便換了翻譯。丁子恒認出了這個新出場的翻譯是住在烏泥湖庚字樓上左舍的陳杞。丁子恒為三毛上幼兒園的事去找過他的妻子姜心敏園長。陳杞翻譯得流暢多了。他站在臺上,風度翩翩的。一條絲巾繞過脖子,被白色的衣領襯托著,格外醒目。陳杞臉上始終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對他這種儒雅之氣很是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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