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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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穎說:「真的?金媽媽跟你同年呀?我以為她頂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穎是見過這個金媽媽的。她說著一口北京話,高挑兒身材,皮膚很白,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般,有一種特別的嫵媚。雯穎第一次見她,是在總院醫院門口。雯穎去開點常用藥,以備萬一。金媽媽正掛號,她穿著一件平絨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藍色呢大衣。腳下的皮鞋小巧精緻,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貨。她的衣著引起雯穎的注意。雯穎想,這是什麼人,怎麼還這麼老式打扮?再一次見她便是在烏泥湖的小路上,雯穎始知原來她就住甲字樓上,是總工辦副老總金顯成的太太,姓葉,滿人。倘在清朝,就是個格格。雯穎想,這可是養也養不出來的富貴氣呀。雯穎沒跟郗婆婆說這些,只是心裡歎道,簡直沒法比呀,勞動人民好辛苦。 一個家被雯穎在一個星期內就治理順了。雯穎在帶三毛和嘟嘟去野地裡散步時,還扯回來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廢棄的奶瓶裡。野花雖不像玫瑰牡丹之類能開放得很華麗,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氣。小小的繽紛的花朵很有精神地從瓶子裡向外伸展,給亮亮堂堂的屋裡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發亮了,四肢很是舒適地往床上一躺,心說有雯穎的家是多麼的好啊。 三 蘇非聰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當丁子恒拖兒帶女地走上樓來時,蘇非聰已經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甚至連周邊情況也一一摸了個清楚。比方銀行和菜市場都在頭道街,米店在連城街,郵局在二七紀念碑對面,小學則在紀念碑的右側。而中學,在古德寺旁邊,校舍很是氣派,就叫古德寺中學。蘇非聰說在頭道街還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與它遙遙相望處,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圍牆下,一些身著黑棉襖,頭戴白布帽的男人籠著手坐在牆根下曬太陽。 蘇非聰在丁子恒搬來的當晚跟丁子恒講述這些時,丁子恒一邊聽一邊用筆勾畫著草圖,然後問了句很可笑的話。丁子恒說:「你比我住得遠,怎麼會早到了呢?」 蘇非聰怔了怔,也用一種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說:「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這樣船輕一點,走得要快些。」這一問一答,令站在一邊的兩個女人雯穎和魏婉嫻笑彎了腰。 蘇非聰的父親是個哲學家,蘇非聰便常常好說些虛無縹緲的話,以示未忘其本。但在丁子恒眼裡,蘇非聰這人特別能幹。住單人宿舍時,蘇非聰房間裡總能保持得乾淨整潔,而丁子恒房間裡卻從來都是亂七八糟。蘇非聰洗的衣服連女同志都說的確不錯,而丁子恒因洗衣服聽到的最好一句話也只是「不敢恭維」。丁子恒還知道蘇非聰很會炒菜,年節偶爾聚會時,他用一隻小小的煤油爐,就能弄出好幾個有模有樣的蘇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從南京下游局調來總院的單身漢們吃得眼睛發直。 丁子恒對他的這些本事總感到莫名其妙。說你也算是蘇家的少爺,怎麼十八般武藝樣樣會呢? 蘇非聰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蘇太太。你我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丁子恒說:「我還是不明白。」 蘇非聰便有些無奈地說:「她那個小姐的派頭比我這個少爺的派頭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蘇非聰急了,說:「你這人真木呀。我就靠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過後又生疑惑,心說自己追雯穎不也就是唱了幾支歌嗎?難道蘇太太家要女婿會洗衣做飯才行? 事隔許久,兩人一次中秋節無事閒聊,丁子恒才知道,蘇太太魏婉嫻乃是大家小姐,幼時隨做官的父親遷至北京。魏婉嫻生得明眸皓齒,活潑可愛,彈得一手好鋼琴,歌亦唱得如鶯啼燕囀。蘇非聰與其兄魏以是同學,常出入于魏家。對魏家這位小姐仰慕得幾近發癡,但魏小姐卻愛上了一個詩人。詩人雖然窮困潦倒,卻能每天熱情洋溢地給魏婉嫻寫情詩。魏婉嫻每逢收到情詩便興奮得兩腮發紅,急急忙忙地換上衣裙去與詩人約會,對有事沒事常來家裡的蘇非聰總是愛理不理。魏家雖對詩人反感萬分,可對蘇非聰亦無興趣。魏老先生認為詩人固然不行,可蘇先生神采飛揚,有聰明過人之氣,多半難為世間所容。既不易為世間所容,女兒嫁與他必不幸福。蘇非聰得知這一評價,進出魏家時便拼命收斂自家才華,盡可能露些俗相。魏以見蘇非聰愛得有些悲壯,便有意成全這事,私下裡替蘇非聰出主意說光這還不行,最好能在關鍵時候露一兩手,顯示出妹妹嫁給你之後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蘇非聰經此點撥後,便在家中跟女傭學藝。先學會了洗熨衣服,而後又學會了幾樣蘇州菜。也是老天要幫他,有一天魏家請客,客從東流來,老家卻是蘇州。離家許久,極想吃家鄉菜,偏偏魏家會做蘇州菜的廚子回家去了。蘇非聰那天恰來找魏以,魏以見之大喜,忙對蘇非聰說機不可失也。於是蘇非聰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蘇州菜。客人吃後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廚子並不在家,便問這菜是誰做的,竟是比廚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這才把蘇非聰亮了出來。魏老先生聞之大驚,打量了半天蘇非聰,方說:「看你臉上銳氣逼人,內裡竟有謙躬氣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臉色說:「他呀,不光喜歡下廚做菜,還喜歡自己洗衣熨衣哩。誰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該享服了。」魏老先生當即便長長地「哦——」了一聲。從此以後,便有心要把女兒嫁給蘇非聰。那魏小姐跟詩人往來一陣子,也沒了新鮮感。一則詩人總有些與常人相悻之處,比方蓄長髮穿破衣不洗澡之類,都讓魏小姐不習慣。二則情詩也讀得膩了,好看的詞句也有限,顛來倒去就那麼些東西。於是約會的興趣便大大減少。倒是常來家中小坐的蘇非聰不時說些笑話以及陪她看幾場電影,令她十分開心。這麼開心來開心去,心裡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電影回來,走在路邊的樹陰下,蘇非聰心懷鬼胎地摟抱了魏小姐。魏小姐並未反抗,高高興興地接受了他的摟抱,甚至大膽地獻了吻。蘇非聰方曉得他已經把詩人打得一敗塗地了。 丁子恒在聽蘇非聰說他這段故事時,哈哈大笑,笑完便歎息自己同雯穎的經歷未免簡單。蘇非聰說:「朋友,你就別歎息啦。我這浪漫過後是後患無窮。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廚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襯衣,也得我親手來熨。太太說『這可是你親自跟我爸爸保證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說完自己也跟著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蘇非聰和魏婉嫻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兒。老大靜雅與大毛同班,正讀五年級,老二靜宜則比二毛高一級,上四年級,老三靜沁已經滿了五歲。丁子恒搬來的第一天,因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著三輪車拉著行李抵達烏泥湖時,天已黃昏。雯穎要搭爐子燒飯已不可能。雖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經準備好了晚餐的麵包,但蘇非聰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隨便進一頓晚餐。飯還沒煮好,小孩子們便已經都打得火熱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蘇非聰挽起衣袖下廚做菜,魏婉嫻便坐在屋裡陪丁子恒和雯穎喝茶閒聊。魏婉嫻穿著一件玫瑰紅色的開襟毛衣,白色的襯衣領子翻在毛衣外面。長頭髮被盤成髮髻,高高地堆在頭頂。魏婉嫻眼睛和眉毛都顯得細長,皮膚很白。說話時,兩隻手喜歡在胸前比劃,十指纖纖的,動作十分優雅。當下雯穎便忍不住贊道:「蘇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嫻眉毛高高地一揚,說:「是嗎?可我正想這麼說你呢。」 夜裡蘇非聰躺在床上跟魏婉嫻閒聊,說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嫻便說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實了? 蘇非聰笑說:「我說她美,可並沒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門子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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