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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烏泥湖宿舍修建的背景

  說來真是一個長長的話題。這個話題關係到中國最大的一條河流——長江,關係到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長江風景——三峽。這個美麗的峽谷和它鑲嵌著的江河,應該說是烏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

  在文學家眼裡,山川河流都是風景。面對如畫的景致,他們往往會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激情飛揚,並將這些迸發的情緒寫成詩文。酈道元過三峽說:「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李白過三峽時也說:「江帶峨嵋雪,川拱三峽流。」杜甫過三峽則說:「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白居易說:「萬丈赤幢潭底日,一條白練峽中天。」

  同樣的風景在科學家眼裡,就是不僅僅是這些了。

  1945年,美國著名的壩工專家薩凡奇來到了三峽。站在懸崖邊,他看到急湍的江水在美麗的峽谷之中奔騰而下,白浪在綠蔭中翻飛。所有揚起的水頭都讓他激動萬分,不是為這世界上最獨特的山水風景,而是為世界上竟然有一個這麼好的高壩壩址。他以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到處跟人說:「從防洪、灌溉、航運、發電方面看,任何一個方面的效益,都值得做三峽大壩。世界上沒有這麼好的地方,這麼好的機會。壩址在中國的中心,這真是上帝對中國人的恩賜。它不僅關係到中國的繁榮,確實可以認為它是一項國際性的偉大工程。」他還說:「如果上帝給我以時日,讓我看到三峽工程變為現實,那麼,我死後的靈魂一定會在三峽上空得到安息。」

  我不知道多少人被薩凡奇的激情所感染。我只知道,從此以後,許多許多的人,都擁有了如同薩凡奇一樣的夢想,無數次地行走在薩凡其曾經走過的峽谷裡,亦無數次看著奔騰的江水而激動萬分。

  他們依然不是為了風景,而是為了修一道攔截它的大壩。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為治理長江,成立了長江水利委員會。委員會曾設有三局兩處:長江上游局(重慶),長江中游局(武漢),長江下游局(南京)以及洞庭湖和荊江兩個工程處。

  1953年,毛澤東主席視察長江,在聽取了關於長江問題的彙報後,將手掌連連劈向地圖上的三峽:「費了那麼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庫,為什麼不在這個總口子上卡起來,畢其功於一役?」

  1954年,滔天的洪水幾乎吞沒了沿江的所有中小城市。長江中游重鎮武漢在全民日以繼夜的殊死守護中僥倖平安,所受的損失慘重得超出人們的想像。

  1955年,為了集中力量進行長江的規劃工作,長江水利委員會撤消了上、中、下游三個工程局和洞庭、荊江兩個工程處。將三局兩處的大部分人先後調至武漢。

  1956年,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成立。它屬國務院建制,由水利部代管,以方便協調各部委及沿江省市開展長江流域綜合利用規劃工作。這一年的初夏,毛澤東在武漢暢遊長江後,寫下了「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的詩篇。毛澤東對三峽的激情和嚮往,令那些正摩拳擦掌意欲修建三峽的工程師們一片狂喜。

  這一年的夏天,蘇聯航測隊一百余人,連同飛機十多架,前來我國,分南北兩線進行長江流域的航空測量工作。

  長江規劃設計總院機關辦公樓在漢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一幢幢地樹了起來。方圓十幾裡內,幾乎沒有比這些大樓更漂亮的建築了。院內種植著各種花草樹木,潔淨美麗如同花園。院內的知識分子更是堆成山,隨便抓一個來問問,不是留洋博士,也是出自國內名牌學府。在那樣的時代裡,除去大學校園,幾乎沒有任何一個機關擁有那樣多的高級知識分子。

  三局兩處的人紛紛從外地調入武漢。初始,他們都過著單身生活,憑著理想和熱情,忘我工作。然而修建三峽並非短期的事情,在夜深人靜的晚上,他們也感到了孤獨和寂寞。於是,把家屬接來便成為必然,為每個一家庭準備居住的宿舍也成了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的大事之一。於是,烏泥湖便帶著荒野裡清新的空氣在如此的背景下進入了決策者的視野。

  四 烏泥湖宿舍的十幢小紅樓

  烏泥湖宿舍動工於1955年,完工於1956年。先蓋好樓房,安置好高級工程師後,發現住房不夠,工人和一些普通的技術人員也需要宿舍,於是才又加蓋了平房。平房當時被叫做「簡易宿舍」,既是簡易的,房子便蓋得有些隨便。沒有用磚,仿佛是竹篾片和泥土相夾著砌就。房間屋頂沒有天花板,兩家人合著用一個廚房,並且自來水龍頭都在戶外。

  平房大約有十幾排,每排都住著十來戶人家。因房子是隨人口的增加陸續加蓋的,所以平房的門牌號一直十分混亂,連住在平房的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他所居住的房子到底應是第幾排第幾號。

  樓房就不同了,它的佈局顯然被人精心設計過。十幢紅色的小樓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王癸」而定,稱為「甲字樓」「乙字樓」「丙字樓」等。據說,以後如果再加蓋了樓房,便可把地支次序引進去,比方「甲子樓」「乙丑樓」「丙寅樓」等。這樣,按干支次序排列,至少可以蓋六十棟樓。

  我總懷疑這樓名是那個曾經吟誦過陳子昂詩的皇甫工所命名,因為他的氣質中有一種特別的浪漫。皇甫工本人的名字叫皇甫白沙,原是一個地位頗高的工程師。依著工程部門的叫法,應該叫皇甫工程師,簡稱便是「皇甫工」。以後他在總院做了副院長,卻仍然讓人們稱他為皇甫工。他說只有工程師才是我永遠的職業。他說這話時還沒有想到事情會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後來也住進了烏泥湖。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未老先衰,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樓。他依然小小的個子,聲音溫文爾雅,如果你湊上去同他說話,他還是會懷著他的那份浪漫,對你講一些富有詩意的事情。他幾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烏泥湖宿舍有一條白色的石子路,這條小路將宿舍區分為路東和路西。路西的從甲字樓到癸字樓的十棟樓圍成一圈,中間空出一個籃球場並兼做露天電影場。每一幢樓前都種著低矮的冬青,在竹籬笆牆和樓房之間的空地上,種著些竹子。整個宿舍的設計思想,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息。這種追求雅致的情調同籬笆外的田園景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當然,這種情調並沒能維持多久,似乎只過了兩三年,它便頹敗。最先敗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樓房為兩層,按四戶人家住一棟設計,樓上兩家,樓下兩家。每家有兩間朝南的正房,每間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緊靠樓梯的兩個房間都各有一個約兩平米的大壁櫥。房間裡都鋪著地板,地板上塗著紫紅色的油漆。每間屋子的牆上都開著兩扇大窗子,窗子的木頭十分堅硬,塗著與地板一樣的紫紅色。

  廚房設置在北面,與房間相對。廚房面積大約也有十二個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為在後來房子住得擠的時候,家裡一來客,我們便會在廚房里拉上一張小床。而同時,那裡面還放著兩張充當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邊的兩座爐臺和水池之類。在我後來住過的房子中,再也沒有比它更大的廚房了。


  廁所夾在廚房和房間一側,裡面分為大便池和小便池兩間,中間有刷著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間隔。廁所的窗子開得很大很低,這是大家對這幢房子最不滿意的地方。因為窗子大而低的緣故,上廁所時站起身來系褲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如果恰恰那邊也有人在上廁所,也站起來系褲子,縱是隔著十米左右的距離,仍然會令雙方感到尷尬無比。當然,也因為窗子的大而低,光線便非常之好,這就使喜歡入廁閱讀的人大為快意。

  樓房最讓人開心的是它寬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樓上,走廊上便圍有木制的欄杆,欄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麼粗,每一面都刻著兩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個欄杆都塗著紫紅色的油漆,一溜一百來根等距離拉開,十分漂亮。回想起來,走廊大約有十米多長,三米多寬,並列放兩張乘涼的竹床,中間還能空出過道。男孩子們能在走廊上騎自行車和溜冰,女孩子們則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樓下的走廊除了沒有欄杆外,其它都同樓上一樣。每一棟樓的走廊都是這一棟的住戶們娛樂的地方。

  在烏泥湖宿舍樓房和平房之間,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對面,還設有一支物勘總隊。水文站和物勘總隊的青年們總是喜歡在中午或黃昏的時候,來到操場上進行籃球比賽。這時候烏泥湖樓房差不所有的家屬都成了他們熱情的觀眾。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勁地為他們喝彩。

  每次比賽時,水文站總有一個姓宗的青年人,搖著輪椅來到操場。他白淨瘦削,看球時喜歡同他身邊的女孩子們逗笑。宿舍裡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這個綽號很有鄙視之意。其實這個姓宗的年輕人是在修建水電站時因工傷致殘,腰部以下全都廢了。長大以後,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覺出那神情裡其實潛伏著無盡的哀傷。

  夏天的夜晚,操場上便擺滿了床。環繞操場的十棟樓房中,每一棟都有人搬出床來在那裡過夜。人們手上的大蒲扇發出嘩嘩的聲音,月光下有人在說笑,亦有人拉開嗓子唱歌。間或會有一隻口琴曲遠遠地傳來,引起幾秒鐘突然的靜場。最初的時候,吵架並不多,人們相處得頗為和諧,但後來就不行了。為什麼不行了?說起來也是一言難盡。

  這一切,都是從1957年開始。

  五 烏泥湖宿舍地形圖

  [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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